俄羅斯不願接受民主規則、加上烏克蘭脆弱的民族建構 讓烏俄邊界問題陷入無解

劉仲敬 2022年03月06日 10:00:00
各國民眾紛紛走上街頭,譴責俄羅斯武力入侵烏克蘭。圖為立陶宛的示威民眾。(美聯社)

各國民眾紛紛走上街頭,譴責俄羅斯武力入侵烏克蘭。圖為立陶宛的示威民眾。(美聯社)

以前在俄羅斯帝國和奧匈帝國的時代,烏克蘭人是被一分為二的。在波蘭共和國和蘇維埃俄羅斯的時代,烏克蘭也是被一分為二的。烏克蘭作為弱小民族,在歷史上講一直是被周圍的幾個大國瓜分的。

 

但是在赫魯雪夫領導的蘇聯統治期間,烏克蘭的所有土地都重新合併起來了。不僅在里加條約當中被蘇聯分到的那一半烏克蘭變成了蘇維埃烏克蘭的一部分,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蘇聯又強迫波蘭把它在里加條約中間分到的那一部分烏克蘭交出來,又強迫捷克斯洛伐克把它從奧匈帝國繼承下來的喀爾巴阡山區交出來,強迫羅馬尼亞把它從奧匈帝國繼承下來的布科維納交出來,把這些從波蘭、從捷克斯洛伐克、從羅馬尼亞交出來的土地都併入了今天的烏克蘭共和國。

 

然後,赫魯雪夫再把蘇維埃俄羅斯共和國的克里米亞交給烏克蘭共和國,這就建立了歷史上第一個完整的烏克蘭。

 

 

「只有蘇聯才是烏克蘭人民真正的祖國」

 

烏克蘭民族主義者最大的夢想自己實現不了,卻是由赫魯雪夫替他們實現的。於是赫魯雪夫就以此論證:只有蘇聯才是烏克蘭人民真正的祖國,除了蘇聯以外的任何一個政權都會使烏克蘭江山破碎,無法實現真正的統一。

 

這個邏輯,在蘇聯存在的時候可以這麼解釋,但是蘇聯解體以後立刻就引起了烏克蘭和俄羅斯的衝突:俄羅斯人可以說,我們按照民族自決的原則,烏克蘭獨立了我們沒意見,但是克里米亞的俄羅斯人要脫離烏克蘭獨立,那你們也應該承認呀,總不能說你們脫離蘇聯是合理的,克里米亞人脫離你們就不合理呀;但烏克蘭人也可以反過來說,克里米亞人脫離烏克蘭這件事情並不是克里米亞人主動的,而是俄羅斯祕密煽動和軍事占領的結果,俄羅斯人應該先撤出克里米亞,並在美國及歐盟公正的主持之下判斷克里米亞人的真正意圖,這樣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

 

蘇聯前最高領導人赫魯雪夫。(Public Domain)

 

事實上,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凡爾賽條約結束的時候,波蘭和德國的邊界問題就是這樣解決的。協約國和巴黎和會的各民主國家為了解決波蘭復國以後的邊界問題,都採取的是公民投票制。也就是說,當地的公民是誰,你願意加入波蘭就是波蘭人,你願意加入德國就是德國人。

 

這種方法比較好地解決了波蘭和德國之間的邊界問題,但是解決不了波蘭和蘇聯的邊界問題,因為威瑪共和國和波蘭共和國都承認西方的民主原則並願意讓當地公民自決,但是否認西方民主的蘇聯不容許當地的公民自由投票。

 

現在的克里米亞問題也就是這樣。烏克蘭人表示說他們願意像是畢蘇斯基時代的波蘭人一樣接受歐盟的原則,但是俄羅斯自己國內的民主卻達不到歐盟的標準,它也不願意在俄羅斯的邊境地區進行公民投票。這樣一來,今天的烏克蘭問題就變成了一九二○年代的波蘭問題的重演。

 

不接受民主原則的蘇聯

 

一九二○年代的波蘭問題在西部邊境可以按照民主原則、用公民投票的方式來解決,但是東部邊境卻沒有辦法,因為東部邊境有一個不接受民主原則的蘇聯在。

 

蘇聯可以按照不民主的原則來解決這個問題,也就是說按照在近代以前行之有效的那種辦法—強制驅逐的辦法。你不是說某個地方的居民投票贊成誰就是誰嗎,很好,那我就可以好好整頓一下本地居民的人口結構:如果當地居民贊成波蘭的或德國,就把他們直接驅逐出境,全部趕到波蘭或者德國去。後來史達林解決波蘭和蘇聯的邊界問題就是這樣的,當地居民凡是不擁護我的就把他趕出去。

 

現在的俄羅斯,可以說在這方面還沒有當時蘇聯人所做的那麼絕,但是只要俄羅斯和烏克蘭雙方中間有一方不接受住民自決的原則,那麼就無法解決今天的克里米亞問題就。克里米亞的獨立依賴俄羅斯軍隊的干預,不符合民主的法定程序,歐洲國家就無法正式承認它。

 

而俄羅斯人不願意接受原住民自決或者其他民主式的解決方式,也就永遠沒有辦法把現在的克里米亞政權扶正。至於烏克蘭人呢,老實說如果真的按照公民投票的方式來講,克里米亞多數居民仍然有可能脫離烏克蘭,但是因為俄羅斯不遵守遊戲規則,烏克蘭人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們要堅持烏克蘭的統一,絕不承認克里米亞的獨立。

 

克里米亞半島,黑海海岸。(取自Pixabay)

 

烏克蘭的民族發明和國家構建都還非常脆弱

 

實際上,從烏克蘭國家建構的角度來講,擁有克里米亞對烏克蘭沒有好處。克里米亞不僅現在大多數居民不是烏克蘭語的居民,而且從歷史上看,克里米亞不屬於烏克蘭的時期比屬於烏克蘭的時期多。而且,克里米亞地方雖然小,但是依靠土耳其或者莫斯科的支持,它在軍事實力、經濟實力或者國際地位上經常是比烏克蘭高的。留著克里米亞在,對烏克蘭獨立其實是一個巨大的威脅。

 

只是烏克蘭在目前的政治形勢之下拉不下這個臉,不肯放棄這塊危險的土地,就像是一九二○年代的波蘭不肯放棄烏克蘭那樣。但是實際上,現在的波蘭人在重新建立民主政體以後已經想通了,寧願要一個比較小的波蘭,也不願意要一個比較大的、但是包含著大量白俄羅斯和烏克蘭少數民族的大波蘭,這樣對波蘭國內的民主制度和民族構建的穩定有很大好處;但是目前烏克蘭的國家構建,可以說僅僅相當於是波蘭一九二○年的那個處境,民族發明和國家構建都還非常脆弱,國內精英的認識也沒有走到完全跟歐洲先進的民主思想接軌的那個程度。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可以說,烏克蘭和俄羅斯雙方都沒有達到歐洲的民族主義和民主主義所應該達到的水準,這是克里米亞問題得不到解決的關鍵因素。但是兩者之間還有一個重大的不同:烏克蘭儘管沒有達到歐洲水準,但是它願意學習,願意在歐洲的軌道上前進,可以想像,它在三十年以後也就會達到波蘭在今天達到的這個水準;但是俄羅斯不僅現在沒有達到歐洲的水準,而且它不願意按照歐洲的遊戲規則辦事,不願意接受歐洲式的小民族主義的原則,始終想要恢復俄羅斯帝國和蘇維埃俄羅斯那個帝國民族主義、大民族主義的原則,可以想像,它再走幾十年也仍然達不到歐洲的標準。

 

今天的克里米亞問題就在這雙方的夾縫之間艱難地前行。可以想像,在烏克蘭人下定決心接受小烏克蘭、選擇歐洲以前,在俄羅斯經歷類似前俄羅斯帝國和蘇聯的二次解體和新一輪民族發明以前,目前的克里米亞問題是無解的。

 

※本文摘取自《歐洲的感性邊疆:德意志語言民族主義如何抵制法蘭西理性主義》,八旗出版。

 

 

作者簡介

劉仲敬


長於新疆,而獨以川人自屬。嘗操宋慈故業,而自授史學。刀下閱屍,筆下著史。以其獨特的理論體系,致力於用憲制演化的角度研究歷史,並投入民族發明的推廣。他在大眾史學及網路場域擁有巨大影響力,其學說被支持者稱為「阿姨學」。現為旅居美國的自由作家。

著有「近代史的墮落」系列作(《晚清北洋卷》、《國共卷》、《民國文人卷》),此系列透過近代東亞地區重要歷史人物之生平,闡述東亞文明的歷史特性;《經與史》、《遠東的線索》為重新解釋內亞和東亞古代歷史關聯性、解釋中國近現代史格局與演變的經典作品;《文明更迭的源代碼》則是關於「阿姨學」的思想脈絡、及對世界各種文明和歷史的探討。

譯有大衛.休謨(David Hume)的《英國史》、湯瑪士.麥考萊(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的《麥考萊英國史》等西方歷史學經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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