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不只一次，跟周圍朋友表達我對於《美國女孩》的喜愛，尤其是在去年金馬獎後，《美國女孩》在最佳女主角跟最佳年度電影獎項上鎩羽，我還因此義憤填膺直到今天。

我太喜歡《美國女孩》了，我認為《美國女孩》是近三年來，把故事說得最完整，演員表現也最自然的台灣電影，而我雖然看了三次，依然不是很能夠概括《美國女孩》的成功要素。《美國女孩》了不起在哪，我好想知道。

昨天在國家電影與視聽文化中心舉辦的首場【影視聽名人堂】，找來了《美國女孩》的導演阮鳳儀跟製片人苗華川，這場1個半小時的對談中，對我而言，的確完整解開了為何《美國女孩》能如此扣人心弦的關鍵。

主持人蔡康永在開場不久就提到：「我當初看《美國女孩》真正充滿驚喜的是，阮鳳儀導演的平靜跟穩定。我們看了很多劇，能夠煽情的時候不煽情，好可惜。但阮鳳儀並沒有在一些小地方覺得一定要贏，她沒有在跟觀眾拚輸贏⋯⋯」

而阮鳳儀認為，「適可而止」是她對於作品的一種理想：「我要做到的是澄澈的、無我的，我希望大家在看《美國女孩》時，有著很高的自我理解，因此，我得做到清晰的敘事，還有高度的詮釋空間， 所以很多時候就不能做滿，我不能去告訴觀眾，這裡哭那裡笑，我盡可能保留，盡可能只做呈現。」

從蔡康永跟阮鳳儀說的話，才知道《美國女孩》之所以如此迷人，就是因為「乾淨」。

為了「乾淨」，阮鳳儀窮盡了一切努力。整部《美國女孩》，幾乎沒有一個多餘鏡頭，台詞也盡可能簡潔有力，因而成就這部片的明快、清晰、順暢與動人。

第一個版本的《美國女孩》長達140分鐘，但後來電影院上映，只有100分鐘左右，阮鳳儀刪去那麼多，是因為發現，其實只要想表達的夠完整了，那就好了。情緒到了，後頭為了「這個情緒」所設計的一切劇情，就算拍好，阮鳳儀會勇敢的刪除。而她也提到，如果一場戲中，演員一直詮釋不到位，她不會檢討演員，而是檢討劇本，她會選擇現場改本，甚至刪戲。

在處理《美國女孩》時，阮鳳儀將「刪除」視為如同呼吸一樣自然，她知道沒必要就是沒必要，情緒的氾濫與故事的累贅，會拖誇《美國女孩》。

最顯著的例子，就是最多觀眾問的，為什麼不把芳儀的「演講稿」拍出來？對此，阮鳳儀回應：「如果把演講比賽拍出來，對於觀眾理解芳儀的內心轉折當然有幫助，而我們確實也有嘗試用『畫外音』的方式，讓方郁婷念看看。但後來發現，若這們做，這部電影的調性就前後不一致了。這麼寫實的電影，到了後面突然有一個人講話了，我覺得有點奇怪。」

其實，真的需要這份「演講稿」嗎？當然不用。隨著故事，我們陪著芳儀一起成長，她的心境轉折，我們很清楚，不用芳儀告訴我們，我們也都知道。

另一個成就《美國女孩》的掌舵者，是製片人苗華川。我認為所有年輕電影從業人員，應該都來聽聽苗華川今天的分享。苗華川是一個替《美國女孩》找錢的人，他窮盡一切方法，讓《美國女孩》既不虧損，還能讓導演恣意地發揮，同時說服出資方，願意相信《美國女孩》。在我看來，苗華川手持浪漫跟現實間的天秤，而他確實讓《美國女孩》成為一部叫好又叫座的電影，這是台灣電影相當罕見的現象。

講座結束前，蔡康永對苗華川提出一個問題，簡單來說就是：「輔導金或是獎項，有可能在催眠創作者說他們是在做一件對的事情，但這樣是正確的嗎？」我聽出了蔡康永心中對於台灣電影的擔憂。諸多台灣的電影創作者，在受到輔導金的甜頭，或是得到什麼獎後，會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優秀的編劇，或是出色的電影從業人員了。

但從每年問世的台灣電影中，我們也發現像是《美國女孩》這樣的優秀作品，可說是鳳毛麟角，那這些錢，究竟鼓舞了誰？而對於驅動台灣電影變得更好，是否足夠或到位呢？

蔡康永的疑問，點出一個現況，台灣電影，究竟是為了誰而拍？為了拿獎，還是為了拿輔導金？其實這些都不對，電影，永遠都應該為了觀眾跟票房而拍。在我看來，多數台灣電影經常給人一種曲高和寡的藝術高冷感，刻意隱晦與艱深，導演與編劇比起想好台詞寫好故事，更喜歡花精力去營造氣氛，好像讓人看不懂才是好電影。不過台灣似乎對這件事特別寬容？也讓「好電影」的定義，在台灣似乎跟市場脫勾。

但《美國女孩》絕對是一部好電影，而如果你也想拍部好電影，或是參與一部好電影的成功過程，我認為今天阮鳳儀跟苗華川說的話，都可以牢牢寫在筆記本上。

電影從來都不是生活必需品，我們需要電影，只是希望在故事中，得到一點共鳴。《美國女孩》要說的，不是「鄉愁」或是「文化適應」這樣的大事，而是生活中枝微末節的小事。

生活永遠是最可怕的，比起隕石或海嘯，生活上尖銳的小事，更能帶來驚濤駭浪，也更能摧毀日常的平靜與無畏的靈魂。阮鳳儀細膩地堆疊起這些，她說：「生活就是戲」，小事一一構成生活，而《美國女孩》，也不過就是誠實地把生活說好而已。

險峻疫情下，《美國女孩》沒有所謂的天時地利，但靠著阮鳳儀、苗華川，以及參與這部電影所有人，所達成的「人和」，其力無限大，只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共同做好一件事，其實也就是最偉大的成就。

最後，我要表達對於我的老師兼好友蔡康永先生的崇敬之心，有你這麼用心的主持人，對於受訪者跟聽眾來說，都是一種最大的溫暖與體貼。

※林承彥： 本文經作者授權，摘自作者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