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蝸藤專欄:安倍讓日本走出了「自虐史觀」

黎蝸藤 2022年07月31日 07:00:00
安倍在將近八年的時間,在能力、意願、方法、法律四大方面,深刻改變了日本的精神面貌,扭轉了日本多年來的頹勢。(美聯社)

安倍在將近八年的時間,在能力、意願、方法、法律四大方面,深刻改變了日本的精神面貌,扭轉了日本多年來的頹勢。(美聯社)

安倍的歷史遺產──日本篇

 

7月8日,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在奈良助選時被槍手行刺,送院不治逝世,震驚了世界。

 

美國總統拜登到日本駐美國大使館弔唁,寫下「安倍的去世不仅是其家庭和日本国民的损失,也是世界的损失」。拜登命令美國全國下半旗三天哀悼。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專門繞道飛往日本出席喪禮,把總統拜登給安倍家人到慰問信交給日本首相岸田文雄,這是史無前例的高規格。此外,印度全國哀悼一天,巴西全國哀悼三天,為一個外國領導人全國哀悼,規格之高更是歷史罕見。日本已決定,在9月份為安倍舉行國葬儀式,這更是日本戰後自吉田茂以來第一次為首相去世國葬。日本已廣邀各國領導人出席。

 

作為日本戰後歷史最重要的領導人之一,安倍絕對配得上國葬的榮譽。安倍晉三是1890年日本憲法制定以來在位期間最長的首相(內閣總理大臣)。他第二任任期從2012年12月到2020年9月,總共2,822天,創下日本戰後連續擔任首相最長的紀錄。加上第一次首相任期,在任時間更達到3,188天的紀錄,同樣是戰後日本的紀錄。然而,安倍的重要性,不只是在位時間長,更主要的是,他不但深刻地改變了日本,更深刻改變了全球政治格局。一點都不誇張地說,安倍是日本戰後首個也是至今唯一一個配得上稱為「全球性的領袖」的首相。

 

安倍給日本帶來的政治遺產異常巨大。這裡先討論他對日本的貢獻。

 

身為二戰戰敗國,日本在二戰之後就變成一個「非正常國家」。二戰後二十年,日本經濟飛速發展,到了70年代初期超過西德成為世界GDP第二大國(當時蘇聯實行計劃經濟,沒有可以相比的GDP統計,因此日本超越了西德之後就是世界第二)。到了90年代初期,日本經濟到達頂點。

 

一個國家成為經濟大國,通常不可避免的希望成為政治大國,國際社會也希望經濟大國能承擔更大的國際責任。然而,日本是經濟大國,卻沒有相應的政治地位。要成為政治大國,要有幾個基本條件:意願、能力、方法。日本有能力但沒有充分利用,但更重要的還是意願不足,方法更不行;最重要的是,日本還有一個其他國家都沒有的難題,即「和平憲法」。

 

隨後,日本遇上地產泡沫,經濟停滯不前二十年。在安倍第二次擔任首相時接手的日本,更是一個士氣低落的國家。日本GDP剛剛被中國超過,七十年代以來首次丟掉世界第二的寶座。在中國的宣傳中,日本幾乎立即從一個「經濟上的巨人、政治上的矮子」這種還應該受尊敬的國家,變成被中國自上而下訓斥的「要調整心態,適應中國崛起」的周邊小國。2011年的大地震和東電核電站事故,更讓日本人心裡上淪落到戰後低點。

 

安倍在將近八年的時間,在能力、意願、方法、法律四大方面,深刻改變了日本的精神面貌,扭轉了日本多年來的頹勢。

 

第一,安倍經濟學激活日本經濟。

 

安倍上任後,提倡「安倍經濟學」,制定「三支箭」政策。具體而言,第一支箭:積極的金融政策——大規模量化寬鬆(制定2%通脹的目標,日圓貶值增加出口,不惜使用負利率減少存款促進投資);第二支箭:靈活的財政政策——擴大國家財政支出(以國家投資促進經濟和就業,調高消費稅增加財政收入);第三支箭:構造改革的經濟政策——促使並發展民間投資(改革日本公司制度,擴大女性就業,增加工作人口)。換言之,就是積極的財政政策,加上貨幣貶值促進出口。

 

到了2015年,安倍提出「新三支箭」,把國家的經濟政策從短期促進,擴大到長期規劃。具體而言,第一支箭:誕生出新希望的強力經濟(打造國家經濟的新成長點);第二支箭:編織夢想的生育支援計劃(應對日本人口下降的危機);第三支箭:與安心相伴的社會保障(加強對老齡化的應對)。

 

由此可見,新舊三支箭並非簡單地就是「經濟措施」,而是一整套國家經濟政治的發展計劃。

 

安倍經濟學對日本經濟的促進是顯著的。最明顯的是日本股市從一潭死水的八千點,上升到超過二萬點,大大促進了經濟投資,大企業盈利大幅增長。儘管有一些負面影響比如加大貧富差距,但正是這前後六支箭,一下子把日本從經濟緊縮二十年的陷阱中拉出來,至今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可以說,正是安倍「一己之力」帶領下,扭轉了日本的歷史進程,重新上升。(美聯社)

 

第二,走出「自虐史觀」和「道歉外交」,不再無休止地道歉。

 

振興日本經濟重振了日本成為政治大國的能力,但安倍在精神面貌上對日本的改變更重要。

 

日本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發動國之一,犯下嚴重的戰爭罪行。戰爭罪行的罪惡感深深影響戰後幾代日本人。在左翼轉型正義思潮的影響下,日本的歷史教育以「人民史觀」為主,即強調國家罪惡的一面。少數學校使用「美化戰爭」的教科書,就會立即引發「教科書爭議」。

 

同時,其他東亞國家,也喜歡用「道歉」和「歷史問題」對日本施壓。日本在戰後不同場合為戰爭道歉了數十次,在經濟方面也作出大量補償。然而,在一些東亞國家嘴裡,日本還是「沒有為戰爭道歉」。日本一出現教科書爭議,東亞國家就批評日本「否定歷史」。儘管大部分所謂「美化戰爭」的教科書,都沒有否定史實(但確實有輕描淡寫),而且也只有少量學校使用,根本不是主流。小部分人不顧事實地誇大影響,極力炮製日本「右翼分子復興」,「軍國主義抬頭」,從而煽動仇恨之餘,也向日本施壓。

 

在2012年中日釣魚台爭議之際,中日關係降到歷史低點。不但在釣魚台問題上角力和唇槍舌劍,中國外交系統更全球發動規模罕見地外交戰「唱衰日本」,以「歷史問題」指責日本「沒有反思戰爭罪行」、「不肯道歉」、「軍國主義復活」、「妄圖否定戰後秩序和雅爾塔體系」,個別外交官更在國際場合不符合國際外交禮儀地指責安倍為「伏地魔」。

 

日本在外交戰中令人印象深刻地頂住中國的壓力。但「自虐史觀」和「道歉外交」的惡果浮現,安倍也終於下定決心,帶領日本走出「歷史問題」的困局。

 

安倍倡導「日本也有驕傲歷史」,社會必須走出「自虐史觀」,才能邁向正常國家。他更認為,他不能接受自己國家的後代,那些與戰爭無關的人,需要向戰爭受害國家道歉。於是,他強調,日本不該「無休止地道歉」。2015年,日本韓國達成歷史性的一攬子永久解決慰安婦問題的協議。

 

自此,安倍在任何場合都不再道歉。即便後來韓國總統文在寅不顧國家信用,否定作為國家正式條約的日韓慰安婦協議,向日本舊事重提,日本也頂住壓力,冒著兩國交惡的危險,理直氣壯地指責文在寅違約,從此終結了「道歉外交」時代。

 

安倍帶領日本走出「自虐史觀」與「道歉外交」,承擔很大的政治和道德壓力。在國內有左派的攻擊,在國外有東亞國家的指責,就連盟國美國和其他民主國家也不乏「右翼勢力抬頭」的聲音。

 

雖然筆者原則上支持人民史觀與反思歷史,然而,當「反思」不再純粹,而被其他國家「武器化」,進行感情、道德和外交勒索之際,又是另外的故事了。安倍把歷史罵名留在自己身上,換來日本精神面貌的改變。這是極大的政治勇氣。

 

有趣的是,在日本主動道歉的時期,外國紛紛指責日本道歉不夠甚至「沒有道歉」。當安倍決心終止道歉了,這種聲音反而大大減少了。

 

2015年日韓達成永久解決慰安婦問題的協議,自此,安倍在任何場合都不再道歉。(美聯社)

 

第三,積極和平主義,推動修憲,力爭成為正常國家。

 

走出道歉外交,日本必須有新的論述配套。日本對外主張「民主與自由的價值觀」為基礎的外交(國際篇再詳細討論),對內用「積極和平主義」為論述,贏得國民對新路線的支持。

 

積極和平主義是安倍在2013年《國家安全保障戰略》正式提出的外交戰略。儘管是「外交路線」,但主要是用來說服國民支持日本的世界新定位。

 

在二戰後,和平主義在日本佔了絕對上風。日本是二戰後世界最和平的國家。日本制定了和平憲法,放棄「戰爭權」。當中國說自己「四十年沒有打仗」以說明自己「熱愛和平」時,隱藏了在九十年代之前,中國在每個十年都參與戰爭的「黑歷史」(中國和越南的戰爭要到1990年才結束,所以沒打仗歷史至今只有32年。),相反,日本才是真真正正地67年沒有打仗。

 

然而,這種和平主義,實際上是一種「消極和平主義」。基本上,就是「躲進小樓成一統,哪管春夏與秋冬」。在和軍事盟國的關係上:日本受襲擊,盟國有義務保護,但盟國受襲擊,日本卻依然置身事外。至於其他國家和地區,日本就更不管了。如果日本是一個小國,那麼這倒是很好的生存哲學。但日本是大國,這種「消極和平主義」實際上就是逃避大國責任的外交冷漠姿態。

 

安倍的積極和平主義,即維持「和平主義」的核心,即不以發動戰爭作為解決國際爭端的方法,但「積極」二字卻讓日本能為全球和平作出更大的貢獻,盡大國的責任,為世界提供公共產品。

 

積極和平主義包含至少四個內容。1)更新國家目標,2)增強軍備,3)參加國際軍事行動,4)推動修改法律中的限制。第一點是在意志上,第二點是在能力上推動(必須有軍事能力才能積極推動和平),第三點是從實踐上推動,最後一點是從法律上推動。

 

其中第四點修改法律,特別是和平憲法第九條是最困難的步驟。在日本修改憲法必須參眾兩院三分二議員通過,然後再交由全民公投。但同樣重要的還是國際上的反應,以及修改憲法後對日本外交的影響。事實上,安倍執政期間,國會已達到修憲的多數,在國內也已經能獲得多數支持。大概主要出於國際外交的考慮,才沒有提出修憲。

 

相反,從解釋憲法的層次逐步「虛化」和平憲法是更妥當的做法。安倍也是這麼做的。於是在安倍卸任時,儘管沒有修改憲法,但也大大降低了日本動用軍事力量的門檻。

 

積極和平主義深刻地改變了日本的國家定位和國家行為模式,也為日本邁向「正常國家」邁進一大步,即和其他國家一樣,擁有在國際法和聯合國宣言中所擁有的防衛權、集體防衛權和在聯合國框架下為維持國際正義而「合法」使用武力的權利。

 

第四,申請東京奧運,日本二次崛起。

 

奧運會(專指夏季奧運會)在國際政治中意義重大。日本第一次舉辦奧運會是1964年,正是那屆奧運會,終結了日本在國際上作為戰敗國形象,為日本重拾國家自信的改革象徵,是轉型和平主義、經濟並急速恢復的重要國家記憶,對於二戰後經歷現代化過程重新崛起的日本人,意義極為深遠。

 

1964年已遠去,日本社會經過二十年的停滯,急需一次第二次奧運會,宣告日本「重新站起來」。在安倍的大力推動下,日本東京經過兩輪投票,成功爭取到2020年東京奧運會主辦權。這是第一個亞洲國家兩次承辦奧運會,東京也成為第一個兩次承辦奧運會的亞洲城市。

 

2016年巴西里約奧運會的閉幕式的「東京八分鐘」中,安倍親自以「超級馬里奧」的形象,從地底冒出來,抱著紅球帶著紅帽子,參與現場演出,「驚艷全場」。一個國家領袖參加閉幕式演出,這是史無前例的。這個形象深入人心,大受好評,也成為安倍的「經典款」,至今還令人津津樂道。

 

非常可惜的是,由於疫情,東京奧運推遲一年舉行,預期中的大量遊客到來增加日本旅遊收入也沒有實現。安倍自己也因為身體原因提前卸任首相,於是沒有以首相身分主持這個打下安倍烙印的盛會。

 

東京奧運會雖然沒有完全達到預期的目標,但筆者認為,日本在疫情期間努力堅持舉辦奧運會,實在是對世界莫大的貢獻。經歷了一年半的疫情,全世界都需要一個奧運會,重拾對和平及團結的憧憬,讓世人感到「我們在一起」。日本以巨大的代價,向世人提供了兩個星期的歡樂時光和共同經歷,令人敬佩。

 

回過頭看,日本東京奧運是最後的光輝時光。在奧運結束的第二天,就發生了阿富汗塔利班奪取政權事件,世界隨即進入一片動盪中。

 

套用中國話語,日本完全應該自豪地說一句「理直氣壯,世界應該感謝日本」。

 

日本在疫情期間努力堅持舉辦奧運會,實在是對世界莫大的貢獻。(美聯社)

 

安倍在內政中,當然也有被爭議的醜聞。但評價一個偉大的政治家,要看主要貢獻,而不是瑕疵。在安倍之前,日本戰後政治家當以吉田茂、岸信介、佐藤榮作為最重要。吉田茂帶領日本從二戰廢墟中崛起,簽訂舊金山和約,結束美國軍事佔領;岸信介簽訂了美日安保條約,成功申請東京奧運;佐藤榮作實現經濟高速增長,讓日本超越西德,收回琉球,因為在《核不擴散協議》上的貢獻被授予諾貝爾和平獎(亞洲首人)。

 

這些政治家都貢獻重大,然而安倍與他們相比,一個顯著的不同是,他們三人都是在日本「上升通道」中取得的成就,岸信介和佐藤榮作就不必多介紹了,吉田茂上任時是日本最低點,注定要向上走,日本的路向更多取決於美國,韓戰爆發給了一個天上掉下來的發展契機。相反,安倍身處的時代,正在日本的「下降通道」,身處多種逆境和重重危機,沒有從天而降的機緣,稍微有點誇張點說,正是安倍「一己之力」帶領下,扭轉了日本的歷史進程,重新上升。這種「中興之主」,正是安倍偉大之處。這在安倍歷史遺產的《國際篇》中,將會看得更清楚。

 

※作者為旅美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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