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恆均不是棄暗投明的俞強聲

二零二四年二月五日，已入籍澳大利亞的網路寫手楊恆均在被捕四年多之後，被北京市第二中級法院一審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並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

此消息震動國際社會，也引發很多猜測和議論。儘管習近平執政以來對異議人士的抓捕和判刑日漸嚴酷，但對非少數族裔的、僅僅從事言論批評的異議人士，從未判處如此重刑。

我與楊恆均見過多次，從一開始起就對他心存懷疑。那時他早已是澳大利亞公民，但似乎沒有固定的職業和和穩定的收入。他加入獨立中文筆會後，多次參加在世界各地舉辦的國際筆會會議，而他並非正式受邀的與會者，差旅費全都自費，對普通工薪階層來說，這不是一筆小數目。

二零零六年，楊恆均的導師、悉尼科技大學副教授馮崇義在悉尼科技大學召開一次中國問題研討會，海內外數十位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皆受邀與會。楊恆均負責部分會務，非常活躍。會議期間，他多次找我聊天，說他是博訊網主編之一，想約我寫稿，越尖銳越歡迎。後來，我寫了幾篇之後，他們說財務困難、無法支付稿費，合作就停了。

二零零七年，國際筆會在四十多年後再次重返亞太，在香港舉辦亞太地區筆會。我作為筆會副會長與會，代表會長劉曉波致辭。不知是誰的安排，楊恆鈞出現在機場，迎接我和另一位從中國國內來的會友。他在巴士上談笑風生，我則謹慎應對。

此後幾年，楊恆均在網路上以「民主小販」的身份非常活躍，甚至在中國公開出版了文集《家國天下》。二零一二年十月七日，他還在社交媒體上提到我：「在香港機場買了一本餘傑的書。看到架子上堆滿了揭密的書，還是這本夾敘夾議的更靠譜。」旁邊配了一張他拿著我寫的《河蟹大帝胡錦濤》一書閱讀的照片。

再後來，楊恆均突然與新浪微博上「反美挺共」的「五毛美女」、網名「染香」的袁瑞娟結婚，讓他的很多粉絲大跌眼鏡。照理說，夫妻在三觀上應當大致接近，若楊恆均是「民主小販」，而袁瑞娟是與孔慶東、司馬南把酒言歡的中共御用吹鼓手，他們的婚姻建立在什麼基礎上？

更讓我吃驚的是，二零一四年九月, 楊恆均受中國政府邀請參加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六十五週年招待會，以及隨後的《美麗中國，光榮夢想》音樂會。同年十二月十一日晚，北京市慶雲樓飯莊三層承志閣，三十五位來自世界各地的海外華文媒體社長，協同成立國際新媒體合作組織，楊恆均被任命為該組織主席。這些所謂的海外華文媒體，幾乎全都是中共大外宣的延伸機構，他們共同成立的這個新組織，當然也是大外宣的爪牙。那麼，中共怎麼可能任命一個反對它的異議人士擔任主席？

二零一九年八月，楊恆均在中國被捕。隨後，馮崇義接受路透社訪問，透露了楊恆均二零一一年給他的一封信的內容。楊恆均在信中承認自己從一九八九年起為中國國家安全部效力十年之久，直至二零零零年移居澳洲。其間，包括一九九七年被派駐到香港工作，此後還被調任到美國首都華盛頓特區，混入美國智庫大西洋理事會擔任高級研究員。楊恆均在信中如此解釋說：「我改變了想法，發現了一條更好的愛國之路，那就是推動中國的社會進步和政治體制改革來實現民主現代化，而不是當間諜。」

然而，楊恆均不是當年棄暗投明的中國國安部高級官員俞強聲，他並沒有跟中共一刀兩斷，而是繼續藕斷絲連。首先，他並未公開這段履歷，也沒有向其入籍國澳大利亞政府說明真相。其次，他後來再次獲得中國的統戰和外宣系統的青睞，並被委以統合海外華文媒體的重任，絕不是無緣無故的。

楊恆均以為習近平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卻不料自己成了棄子

二零一二年秋，習近平上臺，很快露出猙獰面目。二零一三年六月二十日，楊恆均在在悉尼學者的一次聚會上發表長篇講話，隨後整理成名為《習近平在下一盤很大的棋》的文章發表，這篇文章如今在網上還能查到。

楊恆均認為，推崇「空談誤國、實幹興邦」的習近平「是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在外交上， 習近平首先處理中美關係，要「搞定美國」：「歷史上幾乎所有的老牌大國與新興大國之間都不可避免地要打上一仗，非得打到你死我活才善罷甘休。所以，搞不定美國，國內很多事就做不下去，而等到美國要起來搞定你的時候，就悔之晚矣。」其次，習近平的第二步棋是「清黨整風」。楊恆均稱讚說：「習近平上來後，在內部做了什麼？你要是他，會做什麼？很簡單，從普通老百姓最關心的事入手，贏得民心。……習近平是唯一一個上臺沒幾天，就敢拿執政黨與幹部隊伍開刀的最高領導人。……外因重要，內因更加重要。鑒於目前利益集團的強大，少數家族幾乎壟斷了中國的金融命脈，這一場硬仗，打好了，中國經濟轉型會更順利，民營企業會獲得新生，土地等問題最終也將會有解決的辦法。」他將最美好的期待寄託到習近平身上：「一個偉大的領導人一旦認定了人類正確的目標，就會把國家與人民往那個道路上引，當人民的素質沒有達到相應的要求，他甚至會冒自己政治生命的危險而使勁往那個方向推。」

這種像裹腳布一樣臭氣熏天的文章，我忍無可忍、撰文反駁。我的反駁文章收入《中國教父習近平》一書。我在接受外媒訪問時指出，習近平集權專制、向毛時代看齊的趨勢已經非常明顯了，但仍有那麼多所謂的公知，如我在書中點名批評的笑蜀、吳稼祥、楊恆均等人，對習近平通過集權的方式來推動改革抱以無限的希望。他們對公民社會缺乏基本的信念，這背後仍是中國兩千年帝制傳統下對好皇帝的期盼，而不是像劉曉波那樣堅信「未來自由中國在民間」。

楊恆均無力反駁我，只好在社交媒體上諷刺我「逢共必反」、「不懂政治」。

如今看來，楊恆均盛讚習近平，顯然不是過於單純，而是工於心計，是向新主子繳納投名狀。因為習近平整肅了原來在周永康控制下的政法、國安、情治系統，換上一批自己人來掌握「刀把子」。楊恆均唯有讚美習近平才能保有原來的那一杯羹。

楊恆均著有間諜小說「致命系列三部曲」，包括《致命弱點》、《致命武器》和《致命追殺》，這些作品的主人公是一個中美雙重間諜。他曾將這套書送給我，我翻了一下，覺得相當粗糙，讀不下去。他出事後，有人說他書中的主人公有他自己的影子。我倒認為未必如此，他不是007系列的作者弗萊明中校——弗萊明曾是英國海軍情報處處長戈弗雷上將的助理，參與了英國在二戰期間大大小小的間諜任務，甚至撰寫備忘錄指導美國建立情報組織。楊恆均沒有那樣的能耐，他只是一個企圖兩邊通吃的投機者而已。

楊恆均若真是「民主小販」，真的效忠於他入籍的澳大利亞，就應當徹底告別黑暗的過去，對中共說不，永遠不再踏上中共統治的土地，也不要再想吃到中共碗裡的肉。人不能同時騎兩匹馬，也不可能中澳兩邊通吃。

楊恆均案必定經過習近平拍板，習近平當然知道此案會影響中國與澳大利亞剛剛轉暖的外交關係。但他還是要重判楊恆均，因為他要殺雞儆猴，不能讓黨內出現第二個楊恆均。對於習近平來說，忠誠是第一位的。習近平說過：「對黨絕對忠誠，要害在‘絕對’兩個字，就是唯一的、徹底的、無條件的、不摻任何雜質的、沒有任何水分的忠誠。」被習近平提拔為政治局委員的馬屁精李鴻忠，將習近平的這句話引申為：「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這句話就是對楊恆均案的最終解釋。

※作者為美籍華文作家，歷史學者，人權捍衛者。蒙古族，出身蜀國，求學北京，自2012年之後移居美國。多次入選百名最具影響力的華人知識分子名單，曾榮獲美國公民勇氣獎、亞洲出版協會最佳評論獎、北美台灣人教授協會廖述宗教授紀念獎金等。主要著作有《劉曉波傳》、《一九二七：民國之死》、《一九二七：共和崩潰》、《顛倒的民國》、《中國乃敵國也》、《今生不做中國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