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暑假，兩部日本電影震撼人心，一部是動畫《驀然回首》，一部是經典復修：相米慎二的《搬家》。《驀然回首》的原名是Look Back，而《搬家》的原名是お引越し——英文是Moving，兩者恰成對照，一個叫你回首，一個叫你搬家——移動，Don't Look Back !

後者結合電影內容，我覺得翻譯成遷移更為恰當。雖然電影開始第二個場景就是女主角蓮父母離異、父親搬家的場景，但整部電影講的卻是少女蓮本身的成長：從一個天真地渴盼家庭完整的女孩，躍遷為接受世界殘損本質的成人這樣一個過程，包含著人生階段、乃至人生觀的遷移。

而「躍遷」又是什麼回事？據維基百科簡要描述：

量子躍遷（quantum jump）又稱量子跳躍、量子跳變，是量子系統（原子、分子、原子核）從一個量子態到另一個量子態，並從一個能級到另一個能級的「突然轉變」，屬一量子物理學術語。量子躍遷常指電子從原子的一個軌道狀態（量子態）跳躍到另一個軌道狀態（量子態）上的過程；這一過程是不連續的，也就是不存在電子處於兩個軌道之間的狀態。

當量子系統吸收能量時，會發生向更高能級的轉變，此過程稱為激發（excitation）；而當量子系統失去能量時，會過渡到較低的能級，此過程稱為退激（deexcitation）。《搬家》裡的蓮，這兩種狀態都有。你可以看到，為了面對父母尚未妥善處理好的離婚而來的後果，蓮迅速地讓自己擁有大人的能量，一再嘗試重新撮合裂痕巨大的雙親——而同時她又對這裂痕選擇性無視，可以理解為孩子身上的「應激反應」而來的麻木，所以她激發的同時也在退激。

不過，這樣一本正經地分析，未免太過無情，《搬家》恰恰是一部極為深情的電影。不待高潮，就在蓮的爸爸走向搬家的車子，蓮喊了一聲「爸爸」「什麼事？」「沒什麼，就是想喊一聲爸爸。」的時候，我已經淚下。到結尾，蓮衝著幻景中大海裡那個自己一聲接一聲地喊著「祝賀你！（おめでとう！）」的時候，更是令人悲不能抑。須知這是人生必須的訣別吧，但蓮確實是被硬生生地被迫到這個地步的。

這之前，蓮尚存一絲希望安排一家人重遊故地，電影鋪展出旅館的巨變、母親對父親的不屑、父親坦率道出「一起跳繩的繩子無力延長」這一隱喻後，蓮已經覺悟一切均無迴旋餘地了。電影也是從此突變，之前帶著一點點詼諧的八十年代家庭劇氛圍，突然進入神秘的悲劇漫遊之中。

種種嚴謹的鏡頭調度、蓮的演員田畑智子張力十足的演出、游離聚散的京都日常⋯⋯漸漸匯聚進入導演相米慎二所籌備的「奧德賽」個人史詩，蓮進入琵琶湖畔祭典的人群當中，又漸漸遠離人群進入充滿日本泛神論氣氛的山林澤野裡，這似乎漫漫無盡的長鏡頭是一種心靈折磨也是一種心靈淨化的過程。這部分讓人想起兩大電影經典《四百擊》和《八部半》，人世與靈幻之境交錯相遇，最終也只是叫人接受人世之難而已。

字幕出來時，蓮被問及你要去哪裡？她笑著說：未來！我驚訝於我們現在正是身處其所謂的未來，而我們依然沒有準備好一個給我們的蓮的未來。

既然沒有未來，回首又何如？藤本樹原著、押山清高導演的《驀然回首》，相信感動的人更多。這部貌似小品的動畫，涉及的也是告別與成長的話題，但染上了死亡、平行世界這樣惶惑的異色，在簡單的世界裡平添了難以釋懷的沉重。動畫裡的女漫畫家藤野步可視為藤本樹本人的投射，作為一個熱血畫痴，她可以忽略家庭、高考、社會前途、動漫沒落等等現實陰影，她只需要畫畫；當另一個畫痴京本出現，藤野首先想到的是競爭，然後是服輸放棄，最後卻與後者合作成為強大的組合「藤野京」（讓人想到「藤子不二雄」呢）。

雖然兩人皆畫痴，但初心有一點不同，藤野要的是成功，京本渴望藝術，所以分道揚鑣：暫說告別。藤野繼續成功，雖然有變成「漫畜」的嫌疑，但也不忘在作品裡貫注熱血。京本在美術大學裡默默上進，結果卻被一個無差別殺人狂奪命（有說此處影射京阿尼縱火事件，我覺得不止於此），被延宕的訣別驟然來臨。兇殺，比離婚更不可逆轉。

《搬家》不能解決的，《驀然回首》嘗試解決。它運用多重世界理論安排了一次完美的時光倒流，what if，如果那一天藤野留給宅女京本的留言是「不要出來」，兩人就不會成為漫畫組合，雖然京本還會考上美術大學，但藤野會繼續練她的跆拳道——直到時間線重合，藤野就會作為一個跆拳道高手而不是一個閉門趕稿的畫師，衝進兇殺前夕現場，及時K.O.兇手。

假如世事有假如，那樣多好？《驀然回首》的高明之處不是在於它開拓了這個雙重世界提供生機——而是它其實模糊化處理了雙重世界的可能性，利用漫畫的任性，把一張四格漫畫紙作為穿越橋樑，稍微有點邏輯思維的人都會覺得難以信服。動畫偏偏展示這種難以信服以暗示：現實的確是冰冷不可逆的，那麼我們該怎樣？

京本的死才真正讓藤野看到——Look Back到在成功和熱血背後的是什麼？她才意識到她是何等在乎京本，而不惜以一個沒有成功漫畫家、只有救友跆拳道高手的未來做交換。從此，即使她還是留在那個沒有if的世界，她的漫畫已經註定不一樣，那是有京本的靈魂回來的、有「在乎」二字書寫在後背的漫畫。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