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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納

● 美國芝加哥大學法學教授

在美國總統川普跌跌撞撞地走向任期盡頭之際，是時候重新審視過去四年來最受關注的議題「美國是否處於獨裁統治邊緣？」了。許多意見領袖，包括不少知識淵博的學者、身經百戰的政治家、刁鑽的記者和前政府官員，都曾嚴肅地警告美國正處於威瑪式憲政崩潰的邊緣。不過如果川普是個獨裁者，那他肯定是一個特別無能的獨裁者。他不但沒有無俚頭地對月球宣戰，還都在憲法準予的範圍內推行自己的政策，而這都是共和黨歷來的標準做法。

川普確實為《人民與民主：為什麼我們的自由處於危險之中，以及如何拯救它》、《獨裁者的生存》和《川普末日》等書提供了充足的素材。從一開始，他就毫不留情地撒謊、表達對獨裁者的欽佩、詆毀並威脅要監禁政治對手、毀謗法官和其他公職人員、醜化穆斯林與外國人、妖魔化記者，並煽動種族分裂。他甚至根本懶得為自己的這些言行找藉口。 

川普還常把他的個人財務利益與政務混為一談，且把自己的女兒和女婿安排在權力核心，彷彿把政府的管轄範圍當作自己的封建領地一般。在他毫無根據地聲稱選舉舞弊，但相關訴訟卻未能獲得支持的絕境下，他的總統任期終將土崩瓦解。

末日論者或許會認為過去一個半月的事件對川普有利。但是從憲法上來說，川普一直以來都像是隻會叫但不會咬人的狗。他的主要成就──減稅和任命保守派最高法官──都有按照憲法的要求經過國會同意。同樣地，他為減少非法移民的流動所做的努力也都有既有的法定權力為基礎。

事實上，從嚴格的法律角度來看，川普與移民有關的執法行動爭議遠不如前美國總統歐巴馬（Barack Obama）單方面定下、保護小時候就被帶到美國的那些非法移民的行政命令。就連川普針對穆斯林國家移民極具爭議的旅行禁令，也或多或少受到了最高法院基礎規範的支持。

川普削弱環境、國安和金融監管的努力也都奠基於法定權力。在外交政策上，川普確實透過削弱美國曾許下的承諾、退出國際協定和多邊組織、對貿易夥伴徵收關稅、討好獨裁者並肆無忌憚地責備盟國，發起了一場翻天覆地的變革。但美國國會本來就賦予了總統幾乎無上限調整關稅的權力，並且法院也一再裁定，應由總統主導外交政策。此外與幾位前任不同的是，川普沒有發動任何大規模戰爭，也沒有鑽憲法漏洞而簽訂國際條約。

川普確實曾試圖涉入俄羅斯干預美國選舉的調查，並封鎖對烏克蘭提供的軍事援助，以迫使其政府調查拜登與他的兒子，但這兩項在憲法上有疑慮的行動都沒有成功。現在，川普則濫用他的總統職權，特赦正在接受調查的親信。

這一切行為都有道德瑕疵，在政治上也是不負責任的，但就其在行使或擴大總統權力的效力而言，他們並沒有造成很大的影響。每一位總統都曾想辦法在政策上走捷徑，如果說川普是以獨裁者的身份統治，並擴張了他的權力界限，那麼雷根之後的每一位總統都可以算是獨裁者。不過事實是，川普以前的這幾任總統離美國民主的終結都還遠的很。

川普之所以引人注目，與其說是因為他的行為，不如說是因為他的言辭。對他的批評通常圍繞於他煽動性的言辭、對職責的漠不關心、對世界的無知、對掌控權力近乎幼稚的喜悅，以及討人厭的自戀情節。

當然，言辭和行動不可能完全切割。川普是利用語言來統治的，他向下屬下達命令，而他的下屬則要麼服從、要麼無視他。川普聲稱有選舉舞弊，期待法官和共和黨選舉官員為他翻盤，但他們沒有聽他的話。他多次呼籲鎖定他的對手，試圖促使司法部律師展開調查，他們也沒有照做。一旦法官、政客和其他官員不再理會川普，他便束手無策。

有些人認為，憲政民主之所以能在川普擔任總統的情況下仍然存活，是因為制衡體系發揮了作用。其他人則將其歸功於法官、政府官員、新聞界或民主黨（和少數共和黨）當選官員的正直。

但另一種解釋是，川普的行為根本就是彼此矛盾的。2016年，他以攻擊他需要用來行使權力的政府做為他的進階之梯。但作為總統，他仍然繼續攻擊自己領導的政府、充當自己的反對派。

這樣的行為削弱了川普自己的地位。首先，川普自己任命的人——包括法官和行政部門官員——不可能對一個不斷破壞他們權力和地位的老闆有多大的忠誠。事實上，許多人都曾拒絕接受他的命令。司法部長傑夫．塞申斯（Jeff Sessions ）就曾拒絕解雇特別顧問勞勃．穆勒（Robert Mueller）。司法部長威廉．佩勒姆．巴爾（ William Barr ）則拒絕對選舉結果提出質疑。川普任命的法官（包括三名最高法院法官）都拒絕裁定選舉存在缺陷。聯邦調查局也拒絕聽從川普對調查其政治對手的呼籲，軍方則拒絕鎮壓抗議活動。

再者，川普的行事風格使得選民相信政府是無能、不中立、又被「深層政府」滲透的。他的政府驅逐無身分的外國人、鎮壓騷亂、對中國發起貿易戰，又分發防疫物資、舉行選舉。事實上，將於1月5日舉行兩場參議院選舉的喬治亞州共和黨政客就擔心，川普對選舉制度的攻擊會促使一些他的支持者不去投票。同樣拜川普之賜，對科學或政府衛生部門的不信任可能會破壞他的標誌性成就——也就是造就了COVID-19疫苗迅速發展的「曲速行動」。

真正的獨裁者，例如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則會宣傳政府的優秀形象，以說服民眾服從警察、法院和其他監管機構。雖然許多共和黨的個別選民仍然忠於川普，但那些放棄他而票投拜登，同時又投票支持其他共和黨議員候選人的人一定已經意識到，如果政府成為了一座冒煙的廢墟，共和黨的政策就根本無法實施。

以上這些圍繞著川普的矛盾並不意味著威權主義不可能在美國發生，但確實表明了川普本人並沒有像許多人擔心的那樣對自由民主構成了嚴重威脅。

© Project Syndicate

（原標題為《The Trump Paradox》文章未經授權，請勿任意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