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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念是鬼,而淚水是救贖

陳怡真 2021年01月10日 14:58:00
身負血海深仇的少年竈門炭治郎,背負劫後餘生一息尚存卻因傷口沾到鬼血以致也變成鬼的妹妹禰豆子,一路深山飛奔下山求助。(Netflix提供)

身負血海深仇的少年竈門炭治郎,背負劫後餘生一息尚存卻因傷口沾到鬼血以致也變成鬼的妹妹禰豆子,一路深山飛奔下山求助。(Netflix提供)

上網訂了Netflix,不同的朋友推薦不同的影片。《鬼滅之刃》始終不在任何片單上。

 

直到一天,念幼兒園大班的外孫女安安回家問我:什麼是「鬼滅之刃」?班上有同學打打殺殺在玩「鬼滅之刃」遊戲。

 

同儕壓力。祖孫兩人於是上網觀賞。

 

幸好最初只答應她看兩集,第一集的惡鬼吃人已讓她不時掩目,如此閃閃躲躲,遮遮掩掩看了兩集。再也沒有第三集了,沒發現影片左上角清楚標示著「16+」級。

 

《鬼滅之刃》的故事簡單說,慘遭滅門,身負血海深仇的少年竈門炭治郎,背負劫後餘生一息尚存卻因傷口沾到鬼血以致也變成鬼的妹妹禰豆子,一路從嚴冬大雪紛落的深山飛奔下山求助。自此展開尋仇復仇之路。毫無意外,途中落入各種險境,又屢遇各種奇緣,習得武功,得報家仇。──這是我想當然耳的。因為第一季二十六集,還看不到盡頭。

 

故事聽來熟悉。中國武俠小說早已成就了一套公式,故事裡的少年主角不也如此?身負血海冤仇,亟思報酬,遇高人,得名劍。途中百般遭遇和奇遇。路上有好人,有壞人,有厲害的好人,有厲害的壞人。緊要關頭自有貴人相助。不斷的奇遇,遭遇,遭遇,奇遇,最終習得曠世武功。天道酬勤,償宿願,享令譽。

 

只需代換一下。中國少年換成日本少年,也是血海深仇,也是百般遭遇和奇遇,一路上遇好人,壞人,也有厲害的好人和厲害的壞人。魔頭變鬼王。鬼滅之刃,滅鬼之刃,自非倚天屠龍,卻也是鋼鐵大師量身打造的利刃。

 

少年炭治郎從沒有見過師父鱗瀧左近次的真面目。這位據說已活了百年的高人始終戴著天狗面具,「因為生得一張和藹可親的臉,常被鬼嘲笑。」他隨師學藝兩年餘,習得最主要的功夫是壹拾式的「水之呼吸」。初始遇敵,他老老實實「壹之型」、「貳之型」地一招一招老實迎敵,和郭靖初始笨拙地一掌一掌使出降龍十八掌幾無二致。

 

炭治郎心地柔軟,心思單純,老實,溫良恭儉讓。為人著想,也為鬼著想。面對被釘在樹幹上,隨時可能撲身而出的鬼,受師父之命舉起了石頭,他同時還在尋思:一下一下打下去,鬼會受痛苦,所以我要如何才能一擊就讓他斃命呢?

 

儘管身為主角,嗅覺過人,雙耳垂掛花牌耳飾,長相開朗討喜,炭治郎卻得不到小朋友的青睞。安安班上的男同學說要當富岡義勇,「因為炭治郎太弱了。」

 

富岡義勇,鬼殺隊的「柱級」菁英。一出場即以人生勝利組姿態出現,帥氣英挺,武功高強,一揮刀即擊斃在廟中啃食人血的鬼,救了炭治郎兄妹。反觀炭治郎,即使習得武功下山,通過試煉成為「癸」級鬼殺隊員,但初始,甚至後來,每一遇敵,必先被打得鼻青臉腫,手骨腳骨斷裂。

 

安安的女同學也不願當禰豆子。就算禰豆子無論沉睡或醒時模樣就像天使也不具說服力,因為太沒有「戲」了。嘴啣口罩式的竹筒,不能說話,對敵也只有一招:雙腳猛踢猛攻。愛漂亮的女同學說要當蝴蝶忍。忍有著蝴蝶般的雙翼,能如蝴蝶一樣飛翔,個子嬌小,無力用力斬斷鬼首,卻能在刀鞘中藏毒,制敵於無形。慣使毒,又懂醫,會製解藥。也是人生勝利組。

 

之後,從同學口中得知劇情的安安被指派當蝴蝶忍,因為她綁了和忍一樣的馬尾。「可是蝴蝶忍的馬尾比較短。」只看了兩集,根本不識蝴蝶忍長相的安安,一本正經地告訴我。

 

那麼先扮忍的漂亮小姑娘呢?「她說她要當累。」

 

啊,累。那田山的蜘蛛鬼。

 

《鬼滅之刃》第一季二十六集,其中有六集在說累。孩子模樣卻陰沉殘忍,有張類似蜘蛛臉的鬼。這也是我看得掙扎不已,時看時停的六集。累的故事,也是我看到終了不禁嘆了口氣,或鬆了口氣的故事。

 

《鬼滅之刃》裡多數的鬼沒有來歷,出場卻兇殘嗜血,結局不外腦袋被砍,身首異處,消失溶化於土裡。

 

累,不然。也亦然。結局亦然。

 

故事以倒敘的方法,如洋蔥般一層一層地被剝開。

 

那田蜘蛛山上滿山潮湧般撲來的人臉小蜘蛛,已令人不快。初級的鬼殺隊員一入山即莫名地自相殘殺,他們在毫無防備的狀況下被肉眼無法察覺的蛛絲纏住四肢,有如傀儡般地被蜘蛛媽媽──一襲白衣,白髮垂地端坐石上以背示人的一位神祕女子──遠距牽絲操控。

 

以為她就是那鬼了。

 

突然,小孩身形,捲髮半遮面,面目陰沉的累出現,威脅他的母親若不快快解決入山的眾多鬼殺隊員,就要去向爸爸告狀。因炭治郎和同伴善逸、伊之助逐步逼近,驚恐的蛛媽終於未能完成任務,在面臨死亡的那刻,她雙手迎向從樹隙流瀉的陽光,「死了就能得到自由,解脫了」,被砍的一瞬間,「如溫暖的雨拍打在身上,覺得溫暖」,憶起「生前曾被人溫暖地凝視過」,有著溫暖笑容的情人,「不知那人怎麼了」。

 

逐漸回復溫柔的少女的臉龐,雙眼溢出淚水,身體轉瞬化為烏有。

 

往裡剝一層,蛛爸出現。面容怪異,九顆大小不一,透明如水珠般,似眼非眼的「眼」。眼下是兩排尖銳如魚齒般的小尖牙,體型超級大。沒錯,他就叫「雜魚」。

 

「不准靠近我家人」,如是說的雜魚卻不堪一擊。擊斃他的是善使毒的蝴蝶忍。

 

再剝一層。終於,炭治郎和累面對面相見了。此時的累雙手張著蛛網正在「處罰」其姊。蛛網如利刃。

 

最裡一層,原來累才是那田蜘蛛山的主宰。

 

蛛爸蛛媽蛛姊蛛弟於是展開了關於「親情」的論辯。

 

累:我們是一家人,彼此間有強大的聯結羈絆。

 

炭治郎:彼此有羈絆是一種崇高的東西。如果有強大的羈絆,彼此間能聞到信賴的氣息。你們之間卻只聞到恐怖、憎恨還有厭惡的氣息。你所說的羈絆是虛偽的,根本稱不上羈絆。是以假亂真的羈絆。

 

大怒的累縱身攻擊,炭治郎卻以水之呼吸壹拾式完全無法抵擋,特製的刃也被蛛絲砍斷,此是一直藏身箱中的禰豆子飛身而出救哥哥。

 

「好想要那種羈絆。」累的身體忍不住顫抖,「世上沒有語言能形容這份感動」。一刹間的感動並沒有讓累慢下手腳,他使出血鬼術,殺目籠,千鈞一髮之際,富岡義勇及時趕到,水之呼吸第拾壹式,砍下累的頭。

 

斬鬼必砍鬼頭,身首異處,方始有效。

 

累在變鬼後失去的作為人的記憶開始慢慢清楚浮現。從小體弱多病,連走路都很痛苦,寂寞沒有朋友的累,某天被突然出現的鬼王鬼舞辻無慘賞了一滴血,從此變鬼,必須靠吃人血生存。父親終於忍不住欲親手解決變成吃人鬼的兒子,最終和在一旁哭泣的母親被鬼兒子反噬。弒親的累從此走上不歸的鬼道。

 

儘管每天不間斷地思念父母,但人間的記憶日漸消失,只剩下渴望親情羈絆的執念。

 

身體,頭顱消溶消溶消溶,恍惚中,他見到張開雙臂前來迎接他的父母,「會下地獄吧,不管哪裡,那就一起去吧。」父親這麼說。在懺悔、道歉的淚水中,累終得救贖。

 

小姑娘角色扮演要當累,除了「很強」,還「超可憐」。「他也不想,都是鬼搞的鬼。」安安告訴我。

 

小孩子看懂了,少年炭治郎也懂。

 

他對打敗累,用腳踏在累的屍身上的富岡義勇說,「對於悔過的鬼,我不會踐踏他們的身體。」「他們也曾是人,是悲傷的生物。」

 

層層圍繞糾葛的蛛網如果代表親情的羈絆,那麼有時無法信賴的親情也會變成殺人的利器。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執念,則會讓,人變成鬼。

 

(本文節錄自《印刻文學生活誌》209期1月號。)

 

※陳怡真:前《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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