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有的國際體系下,唯有中美聯手才能有效平衡俄國,避免重現1960年帶「中蘇交惡」的情境。(美聯社)
3月18日的拜習通話,為不便轉向的中國開啟契機,也為中國國內對烏俄戰事持保留態度意見者提供風向。自烏俄戰事越演越烈以來,中國的意見實非鐵板一塊,仍有對俄國保留態度者,這是由於俄國近年復燃的「歐亞主義」在烏俄戰事中又再度提升地位,此一事態敲響中國對俄國的警鐘,但是礙於中俄相鄰且戰略相伴的現況,需要外部動作來打開局面。
當前俄國重興的「歐亞主義」發端於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之後,由一群不認同布爾什維克的流亡學人所發起,主要人物有文化學者特魯別茨科伊(Nikolai Sergeevich Trubetskoi)、地理與經濟學者薩維斯基(Peter Savicky)、佛洛斯基(Georges Vasilievich Florovsky)等學者。該思潮定性於「歐洲與人類」(Europe and Humanity)的問世,認為俄國是同時具歐洲與亞洲的文化特質的有機體,建構一套活躍於歐亞大草原的文明如何造就俄羅斯的文化論述與地緣政治的脈絡。
該思潮以東正教的哲學觀為本體論,認為俄羅斯將各個強盛的草原民族與今日俄羅斯的關聯進行探究,認為俄羅斯承繼西方文明正統脈絡的拜占庭帝國,同時又延續東方最偉大的蒙古帝國在欽察草原統治各民族的歷史,試圖建構俄羅斯應當主宰歐亞大陸的歷史觀與地緣政治立場的正當性。在一次大戰後,主導「歐亞主義」海外白俄人士不敵蘇聯政權,以致思潮後繼無力,二戰後淹沒於東歐共產主義的革命浪潮之中。
今日普丁的御用學者亞歷山大·格裡耶維奇·杜金(Aleksandr Gelyevich Dugin)以「歐亞主義」作為俄羅斯再興的基礎理論,他認為俄國不該受限於由西方主導的世界秩序與國際關係,提倡重新昂揚俄國歷史上偉大的文明地位,包括來自蒙古、東正教、甚至圖蘭人等非斯拉夫民族的輝煌成就,建構基於麥金德的歐亞大陸心臟地帶地緣戰略學說,文明格局超越斯拉夫民族的國家發展戰略。
杜金明白提倡,大俄羅斯就是俄羅斯世界,俄羅斯文明,大俄羅斯的疆域約略與俄羅斯帝國和蘇聯的疆域一致,相差無幾。這套充滿民族主義與對外擴張的論述,對於在G8和集體安全組織中受到漠視的俄國而言,是一套可以替代共產主義對外擴大權力的立論,再興的「歐亞主義」還能對內喚醒民族主義以鞏固普丁政權,從內而外貫穿政治服務的功能。
這種基於自身民族主義所膨脹的論述,本質上與二戰前的「大德意志」並無太大差異,皆是以民族主義揉合各種傳說和歷史的源頭,藉此合法化自身主體民族應當具備優先利益,有利於普丁穩固對內統治,對外藉口恢復俄羅斯歷史上曾有的疆域,包括中亞、高加索和東歐等地。
若以「歐亞主義」為指導,基於心臟地帶學說發展的地緣戰略將與中國的「一帶一路」發生根本性的矛盾。中國民間或許對中俄攜手反美有所期待,但是菁英與知識界未必然認同,像是察哈爾學會等知名智庫在3月初已有持平看待普丁的對烏策略與中俄關係的評述。
具備海外對話功能的智庫也從不同角度提醒北京,不能過度樂觀烏俄戰事的中國角色。3月10日,卡內基-清華全球中心的趙通則也和緩表示,烏克蘭戰爭或可讓台海局勢引以為鑑。中國社會近年來洋溢著「武統台灣唾手可得」,以展現「大國崛起」的看法,但這股樂觀情緒將因烏俄戰爭而被重新審視。
卡特中心主持的「中美印象」也在3日12日登載胡偉所撰「俄烏戰爭的可能結果與中國的抉擇」一文,雖然導致中美印象網站遭受網民壓力而下架。但是胡偉的官方身分為國務院參事室公共政策研究中心副理事長,若無通報或指示是不能擅自搖筆桿,即使關站封帖也擋不住傳播的速度,不過是給俄國交代而已。卡特中心主任劉亞偉更表示,如果俄羅斯的戰爭和隨之而來的西方制裁拖累中國的經濟增長,北京可能會更容易接受中國學者的警告。他更指出「把自己吊在俄羅斯的樹上,我認為這就像自殺,至少是經濟上的自殺。」
3月14日,中國國際關係學界權威學者,任職於中國人民大學的王義桅教授也發文「如何看待俄烏衝突?」,文中提醒「俄羅斯的思維邏輯是空間的,正如俄羅斯國歌所唱,從南方海洋到北極邊疆,到處是我們的森林和田野」。雖然王義桅於3月20日表示,美國於今年2月公佈的印太戰略報告處處針對中國,美國的眼中釘還是中國,呼籲中俄關係不能被挑撥,但也較謹慎看待中國應有的立場。
媒體方面也對極端言論做出處置,微信與微博等下架「俄烏戰爭持久化,烏克蘭美女來中國」等具有惡俗調侃的言論。新華網也發文降溫,批評個別網民發布惡俗內容,並呼籲中國網民理性看待。另一方面,在向來鷹派的解放軍報將近兩周的頭版隻字未提俄羅斯,更無提及烏俄戰事。民粹著名的環球時報也未誇大俄國戰功,並且冷處理烏俄戰事的具體進程,避免讓國內民情持續升溫。
從知識菁英到媒體對烏俄戰事謹慎看待的背後,隱涵著中國對「歐亞主義」的憂慮,在中俄關係與中美關係之間如何平衡,成為北京嚴肅思考的課題。在中美有望重新看待「新型大國關係」的時刻,中美共持國際結構穩定所帶來的利益遠大於「歐亞主義」帶來的憂患,俄羅斯權力極大化思維對力求穩定格局的北京而言不利於處理疫情、經濟和對外關係,更有可能引起政治路線的辯論。「歐亞主義」更將使危機四伏的「一帶一路」被邊緣化,一個強大的「新俄羅斯」將不容中國將利益從中亞聯通至歐洲,與「中華文化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更是難以並存。
現有的國際體系下,唯有中美聯手才能有效平衡俄國,避免重現1960年帶「中蘇交惡」的情境。同時在今年是美國總統尼克森使華五十周年的歷史作用下,政經菁英們對過往歷史境遇的再理解將有助於開展新局面。據紐約時報載,美國官員說,從去年11月開始,美國與駐中國駐美外交官密談,討論有關普京集結軍隊的情報,希望說服中國告訴俄羅斯不要發動戰爭,每次會議上,中國都回絕美國代表,並對俄國侵略的情資表示懷疑。中情局局長伯恩斯更在參議院聽證會表示,他相信習近平對烏克蘭戰事感到「不安」。
自上周起,中國官方藉由知識界鋪墊的情勢,官方的對外言論也開始轉向,下一步應是出口轉內銷。3月14日,根據中歐的一份通話內容摘要,中國對歐洲大陸重燃戰火深感痛惜。20日,中國駐美大使秦剛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面向全民》(Face the Nation)節目中說,中國不會提供武器和彈藥支援俄羅斯在烏克蘭的戰爭,北京將盡一切努力緩和危機,且習近平曾告訴普京放棄這場衝突。
礙於民族主義與意識形態,中國對俄烏戰事的輿論立場不能貿然轉向,以免滅火不成反而引火上身。中國步步為營,由外而內的分階段轉移輿論壓力與口徑,才能在後續順勢推動習近平與澤連斯基的對話。
※作者為台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