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哈戰爭」不僅是種族、宗教與領土的戰爭,更是將人類的未來「豪賭」於「無保護狀態」之下。(美聯社)
「後人類」(post human being)是指人類生存已不再屬於人類自身,個體生命已超出個體的規劃和掌握,或者稱為「普遍的危脆性」(common precarity)。這裡所稱的「後人類」不同於學術上對「後人類主義」(post humanism)所約定的涵意(但也很接近)-例如在智能科技下人成為「賽博人」(cyborg)-,而是特指「以哈戰爭」開啟了(或早已造成了)一種「生命非自主性」的生存境遇,也就是人類面臨的「共享的危脆性」-不只是巴勒斯坦人,也不只是以色列人,而是包括所有人-個體已經無法掌握自身生命的存續與價值。
對巴勒斯坦人而言,「危脆性」已經是日常,一種幾乎命定又隨時降臨的生命威脅與死亡悲劇。對巴勒斯坦人而言,生命不存在於自家的寓所,也不在親人的懷抱,而是位於一個陌生他者瞇眼瞄準下的彈道軌跡之上,處於一種「不可弔唁」(ungrievable)的「非存有」(non-ontological)狀態中。所謂「不可弔唁」,是指這種危脆生命既從未誕生,也從未逝去,一種未曾存在的生命,以致如何對一個是去的生命表示悼念?然而,對於以色列人而言,也並非站在「堅固性」(solidity)-危脆的對立面-之上,而是共同參與一種「反饋的危脆性」-始終並不斷處於來自危脆者的抵抗與報復。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一樣,也是不得安寧。
個體生命的非自主性:共享的危脆性
一個巴勒斯坦兒童在飛彈襲擊下喪生,在斷氣之前都不知因何而死?即使幾秒前還在嬉鬧玩耍。這一死亡來自以色列的飛彈攻擊,而飛彈攻擊是因為恐怖組織哈瑪斯對以色列的突擊,而突擊得以發生是因為加薩邊境的情報監測系統遭到哈馬斯無人機的破壞,而破壞之所以發生,是因為以色列駐地指揮官的疏忽,而疏忽可能原因是因為打瞌睡、滑手機或上廁所…..。換言之,一個巴勒斯坦兒童生命的消失,經過因果回溯,可能就是一場打瞌睡!這就是一個生命個體的非自主性(非命性);生命的消失不是因為自身的過錯或疏失,而是來自一個「遠方-他者」(陌生人)的不留意,一種來自遠方的「無理可說」的暴力!
同樣的「非生命自主性」也適用於以色列人。一個以色列老婦遭到哈瑪斯恐怖分子的槍殺,可能僅僅因為恰巧走在路上,而之所以走在路上,可能僅僅因為一場家庭爭執而出外散心,而家庭之所以發生爭執,可能也只是老婦忘了為家人做飯。在路上,一個巴勒斯坦暴力份子奪取了她的生命。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卻是其生命危脆性的製造者。老婦人與巴勒斯坦兒童一樣,都是來自「遠方-他者」的暴力。
兩個生命的逝去,都來自一種「可溯因的偶然性」。這種偶然性徹底撕毀了所有的生命自主的設計和保護,揭穿了人道主義的假象,也徹底解構了國家的職能:國家不再是個國家,而是一個「危脆共和國」,在這種失敗國家之中,自然法則讓位於野心邏輯,武器競賽持續摧毀人民的生存底線。所有公民,無論是哪一種「國籍」,都無法逃避後人類時代「共享的危脆性」。
世界性「死亡本能」的氾濫
隨著以哈之間密集和飽和性的飛彈互射,隨著戰爭的擴大以及媒體的廣泛報導,世界各地出現各種「戰爭立場」;無論是「挺以」或「反巴」,都在製造弗洛依德意義上「死亡本能」的氾濫:一種對死亡與暴力的崇拜,不斷尋求仇恨與暴力的渲洩與出口,不斷強化和增加人類整體生命的危脆性,也就是「互為危脆性」:一方面否定他者的「生命存在性」(不是人命)的同時,也使自身處於「莫名他者」的攻擊和威脅之下(自我非人命)。於是,一種「後人類」境況-人類無法決定人類自身的生命機遇,以及無人可以逃離的「共享性危脆境況」(common-shared precarious condition)-便宣告成立。
國家已經失控:「漂浮國家」(floating state)的形成
以巴之間長期的仇恨與征戰,不僅相互增強彼此的危脆性,也使得一種免於生命非自主性的「共居型態」(mode of co-habitation)-以阿之間通過互認而共存-難以實現,使得國家原始的保護職能異化為破壞職能。當國家發展空中武力之後,國家就從「領地國家」(territorial state)變成「飛翔國家」(flying state):國家權力變成「制空權」,更隨著科技躍升而成為像似太空衛星的「漂浮國家」:一種不是立足於土地之上與人民相依為命,而是以戰鬥機、導彈、太空基地為國家肌體的延伸,作為國家外沿的、擴張的、俯衝而下的戰爭機器。換言之,後人類時代下的國家已經失控而好戰,脫離了與每個公民「契約義務」(obligation of contract)的關聯性,成為一種太空幽靈。國家成為激進的戰爭機器,不再致力於改善人民的危脆性,反而使「跨國人民」(本國人民與他國人民)成為戰爭的對象與目標,使得所謂「人民」退化為炮火下純粹物質性的存在。
重建生命自主的相互肯認
「以哈戰爭」不僅表現為種族、宗教與領土的戰爭,更是一場將人類的未來「豪賭」於當下生命侵犯的集體戰爭,更隨著「超級限/全毀滅」武器競賽的激烈攀升,形成無生命自主權的「後人類」狀態。在AI智能的加持之下,戰爭的啟動與蔓延已經變得非常容易和簡便,生命的消逝不過在分秒之間。未來的人類將處於「無保護狀態」之下。
然而,認識戰爭,首先取決於一場戰爭究竟是保衛和平?還是對人類危脆性的加重暴力?認識當代人類的處境,也取決人類如何看待人類自身?當以哈之間瘋狂的相互廝殺之時,人們往往哀傷於「什麼才是應該得到一律尊重的生命」?什麼國家才是真正保護人民的國家?
世界和平必須建立在「相互肯認」(mutual recognition)-以阿兩個民族通過互認而共存,建立一種對「自我/他者」生命自主之普世享有的肯認規範,一種「所有生命都是生命」的倫理信念,通過尊重生命而實現對生命的「去危脆性」(de-precarity)?人類才有可能重現一個友誼與希望的世界。
※本文作者為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資深研究員,中國問題與國際戰略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