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年，日韓兩國共同舉辦了世界盃足球錦標賽。這反映了當時東北亞乃至於整個東亞（東協加三）的經濟整合態勢。其中一個重要里程碑，便是日本首相小淵惠三與韓國總統金大中於一九九八年簽署了〈日韓共同宣言—面向二十一世紀的新日韓夥伴關係〉。如同此一宣言所規劃的願景，在二十一世紀初，日韓兩國站在自由民主政治、市場經濟的基礎上，大幅推進了彼此各方面的合作關係。在東北亞歷史展開新的篇章之際，兩國勢必得清理過去歷史上的糾結關係，以廓出一個共通認識的基礎。自二○○一年起，兩國召集學者從事共寫日韓關係史的嘗試，並且於二○○五年首度發表了聯名報告書。

配合這整體的發展，日本公共電視臺（NHK），也將種種歷史研究的新成果匯集製作成歷史紀錄片。這一系列紀錄片即《日本と朝鮮半島2000 年》，首集於二○○九年四月起開始播放。最後一集（第十集）即在日韓合併百年紀念（二○一○年）時播放，相當具備象徵意義。這是在近十年前所發生的事實。也就是說，以日韓為主所發動，民主國家們對於東亞歷史的再定位，已經進展了一段時間。

在這樣的「歷史再定位」的風潮中，最為核心的議題無疑是近代國家的形成過程。這也是東北亞日、韓兩個民族國家（當然也不免都受到作為背景的巨大帝國—中國的影響）在這數百年間如何形成各自認同並且相互定義的問題。這當中有許多必需處理的痛苦記憶。不僅包括「日韓合併」，也要面對在十六世紀晚期牽動了中、日、韓三國的國際戰爭：「文祿．慶長」之役或「壬辰」戰爭。這一系列紀錄片以第八集來面對此一歷史。其中受訪的韓國鄭杜熙教授表示：「這場戰爭對於後世的影響相當大。直接上來說，它成為了中國明朝滅亡與日本德川幕府成立的契機；廣義上來說，則造成以儒教思想為基礎的中華世界秩序為之崩解，從而產生無法藉由舊有秩序來統合東亞全體的狀況。」在後續第九集，探討了此一戰爭之後，日韓透過「朝鮮通信使」恢復交往後的東北亞國際秩序。仲尾宏教授在此集中指出，日韓兩國曾經存在過「善鄰」、「交鄰」這樣的平等關係，但這樣的關係從明治時代後就被日本人所遺忘。這種遺忘的原因可能是幕末時代的用語「鎖國」被過度強調，而忽視德川幕府除了限制與歐洲人交往外還有其他外交活動的緣故。仲尾教授並指出，檢討所謂「鎖國」的實像，在二○一○年也是日本學界納入重新評價的議題。

讀者將能發現，這些在前述NHK紀錄片中被視為必須告知大眾的研究成果，都是本書在一九八四年首次出版時所觸及的議題。明治時代以來的歷史敘事之所以長期未經歷這樣的「再評估」，當然跟日本在二次大戰後的整體發展有關。作者在本書的〈史丹佛版前言〉已有解釋，在此則不贅言。對照於約三十年後NHK紀錄片的內容，大致上可以說當初本書所提出的論點與論證都受到了日本學界的肯認。

在二十一世紀初，由東京大學小島毅教授主持，推動了〈東アジア海域交流と日本伝統文化の形成──寧波を焦點とする学際的創生〉（二○○五—二○○九年）大型學術計畫，產出了如同《從海洋看歷史》這樣集體合作的作品。

這樣的努力，無疑已經對於明治以來「孤立發展的日本史敘事」產生了衝擊，而使當代的日本公民對於其在東亞海域的地位取得最新的認識。與之對照，雖然臺灣的命運自甲午戰爭以來受到地緣政治極大的影響，臺灣史當中對於涉外關係的研究卻比較少獲得關注。而在二○一○年前後日韓學界逐步關心東亞世界於前述壬辰戰爭的發展時，臺灣史學界仍鮮少有人注意到這與臺灣早期歷史發展的關連性。大多數臺灣史學者在探討這段歷史時，仍滿足於延續臺北帝國大學於一九三○年代刊出的研究成果，幾乎沒有更新。

即使美國學者歐陽泰（Tonio Andrade）在《福爾摩沙如何變成臺灣府》一書交代早期日臺關係時，也都還是仰賴戰前一代日本學者如中村孝志的業績，未有重新探討的餘力。

首先受到這新一波歷史詮釋運動影響而改寫早期日臺交涉史者，大概是寫出《公司與幕府》一書的亞當‧ 克拉洛（Adam Clulow）。讀者可翻閱其關於濱田彌兵衛事件的描寫，可知我所言不虛。

筆者在寫作《海上傭兵》一書時，也受到本書的影響。這是因為在看待鄭氏家族（鄭芝龍父子）崛起的制度環境時，不可避免地要關照除了中國朝廷外另一個在東亞海域有難以忽視發言權的大國日本。

托比此書對於德川時代早期日本對外關係的敘述，極有條理地表述了當時國際環境裡面對於外交的文化想像與實踐。本書對於鄭芝龍請兵日本時幕府內部的諸多考量，還有三藩之亂鄭經出兵前後幕府對於東亞局勢的判斷等，都有細緻合理的討論，讀者不妨看看四十年前托比早已明瞭的事實與提出的洞見。

對於保障言論自由，採取民主體制的國家而言，公民對歷史認識必須具備一定素養。臺灣從十六世紀晚期以來，就被捲入了周邊國家動盪、活躍的地緣政治角力之中。這是由於臺灣位於海洋航路交會之處，有可能觸動周邊國家利益之故。同理，歐亞大陸風雲變色，也可能在轉瞬之間影響了臺灣島上居民的命運走向。這都是生存於臺島當下的讀者們應善自體會之事。展讀此書，讀者在這十七世紀東北亞地緣政治猛烈變化的歷史中，將可感受到那深遠歷史的餘波，如何作用於活於當世的我們身上。

※作者為中研院臺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本文為《逆轉中華：江戶日本如何運用情報與外交改寫東亞秩序》（衛城出版）推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