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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泊爾女性的經期惡夢 被迫住在粗陋的「月經屋」承受強暴、蛇咬風險

蘿絲.喬治(Rose George) 2022年03月19日 13:00:00
示意圖,傳統尼泊爾女性。(取自hippopx圖庫)

示意圖,傳統尼泊爾女性。(取自hippopx圖庫)

菈妲(Radha)的晚餐七點會送過來。她在草棚後面蹲下來,這裡離家裡有一段距離,她只能等待。菜色她都會背了:前天是白米飯,昨天是白米飯,今天也是白米飯,而送飯來的肯定是妹妹,手舉得高高的,把飯扔到盤子裡,像餵狗那樣。

 

在尼泊爾西部的佳木(Jamu),菈妲的地位低人一等,她出身鍛工階級,屬於賤民。每次月經來潮,她的地位又再低一階,雖然才十六歲,但行經期間不准進家門、不准吃東西(白米飯除外)、不准碰其他女性,就連奶奶、妹妹都不行,一碰就髒。如果碰了男子(或男童),那人就會渾身顫抖、反胃生病,如果吃到奶油、喝到牛奶,那牛就會生病擠不出奶。如果進到寺廟、膜拜神明,神明就會震怒降災、派蛇咬人作為報復。但菈妲可以上學,很多女生卻連上學都不准。

 

在菈妲的村子裡,月經是穢物,行經的女孩容易招厄,因此人見人怕、能躲則躲。

 

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Pixabay)

 

月經女屋

 

晚餐後,菈妲準備就寢。佳木這裡沒有電,黃昏後天黑得很快,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維持著古老的生活節奏。菈妲的父母都不在,佳木當地的男人大多到外地工作去了,尼泊爾很多地方都人口外流,有些女性(例如菈妲的母親)也到外地討生活。在印度,尼泊爾人是稱職的保全;在波斯灣,尼泊爾人是建築工人,而且常常是在體育場或從鷹架上摔死的建築工人。菈妲跟奶奶、妹妹同住,一屋子都是女生,屋裡有太陽能照明燈,對面人家裡也有,我就住在菈妲對面,同行的還有兩位旅伴,一位是安妮塔(Anita),她是尼泊爾水援組織(WaterAid Nepal)通訊暨性平官,另一位是攝影師帛璐美(Poulomi),接待我們的女主人是佳木當地的老師,看起來人很好。

 

菈妲這星期用不到太陽能照明燈,因為她要在外面過夜。她帶我走過「大馬路」,上頭鋪著大大小小的石頭,這就算是路了,只適合摩托車、行人、蛇通行。我們爬上陡峭的山丘,穿過高高的草叢,來到一間矮小的棚屋,看起來像給牲口住的,但比牲欄更窄小、更簡陋,牆板搭建得很隨便,房頂也沒鋪好,菈妲必須睡在這裡,因為她月經來了。

 

用當地的話來說,菈妲是「chau」了,這個字源自尼泊爾遠西省(Sudurpashchim Pradesh)阿查姆地區(Achham)拉烏特族語,意思是「月經」,後來引申指「月經來的低賤女子」,英文的「taboo」也是同樣的詞義引申,最初源自玻里尼西亞語的「tapua」(月經)或「tabu」(隔離),後來引申指「禁忌」,而隔離生理期女子就叫做「chaupadi」(padi意指「女子」),「棚屋」則是「goth」,不管叫「chaupadi goth」還是「月經女屋」,菈妲都討厭,「我被逼著在這裡過夜。爸媽不讓我住家裡。我不喜歡這裡,很黑,沒有燈,冬天很冷,我很害怕」。

 

強暴事件層出不窮

 

菈妲冬天睡在這間有牆板的矮小棚屋裡,裡頭低矮到只能用爬的,夏天則睡泥土地,底下是一百二十公分見方的平台,四面通風,上頭蓋著一片茅草屋頂。月經女屋裡連一個人睡都嫌窄,今晚卻要睡三個人。菈妲的親戚嘉穆娜(Jamuna)月經也來了,她把一歲的兒子帶來跟菈妲一起睡。菈妲很感謝嘉穆娜來作伴,這樣或許可以幫忙擋一擋醉漢,醉漢如果想要逞獸欲,忘記經期女性碰不得的禁忌就可以了,再方便不過,女人家也不敢說什麼,怕玷汙了自己的名聲。可是,月經女屋裡的強暴事件層出不窮,遙遠的加德滿都報紙上偶爾會報導,當地女性被問起都會低下頭或別開視線。

 

除了強暴之外,被蛇攻擊或被蛇咬死的事件也時有所聞(我才在佳木待了三天,就看到三條蛇,而且是大蛇)。二○一六年十二月初,十五歲的洛希妮.迪魯瓦(Roshani Tiruwa)在月經女屋裡點火取暖,結果窒息身亡。二○一七年夏天,尼泊爾西部代萊克區(Dailekh)的杜菈曦.夏伊(Tulasi Shahi)經期間住在叔叔的牛棚裡,結果被蛇咬死。

 

菈妲家族的月經女屋有時會睡四到五位女性,簡直多到難以想像,要睡在其他地方也是可以,但都比不上家裡安全又溫暖。越深入尼泊爾高原,我越難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位十四歲少女帶我去看她準備如何過夜,先是在家門外的土地上搭起蚊帳,把蚊帳的四個角綁在木樁上,一躺進去鼻尖就快頂到帳頂,就這樣睡在泥土和玉米殼上,用垃圾做床。她月經才來第三次,就已經學會認命。不然怎麼辦呢?

 

佳木地處偏遠。我們從加德滿都搭乘佛陀航空,兩個小時之後降落在尼泊爾根傑(Nepalgunj),航程期間一名老婦人要求開窗,說是要吐痰,然後—謝天謝地,窗戶打不開—一路吐到目的地,對著袋子「卡……呸」,吐得不亦樂乎,看得我兩眼發直,聽得我心驚膽顫。出了尼泊爾根傑的機場,我們開了四個小時的車,一路上坑坑洞洞,只有幾段(心血來潮)鋪了柏油,安妮塔不時要下車搬大石頭搭橋,好讓我們的吉普車駛過意料之外的洪流。

 

最後,我們連同行李一起被丟包在河邊,電子產品全用塑膠製品包起來,確定安全無虞之後才涉水過河,這裡雖然水深及股,卻是唯一通往佳木的路。我們來到尼泊爾的中西部,但不是在喜馬拉雅山一帶,四周並非嶙峋陡峭的山嶽,而是蓊鬱蒼翠的山丘,這裡是我到過最美麗的地方,但我卻是來探訪最醜惡的事件。

 

美麗的尼泊爾。(Pixabay)

 

女人自己為難自己

 

根據二○一○年官方調查報告:尼泊爾西部的婦女,五八%必須在生理期間住月經女屋,4由於佳木位在尼泊爾中西部的山丘,因此官方判定當地婦女遭受嚴重歧視(住棚舍、獨食)的比率低於一○%,5我也以為佳木民風開化,畢竟地勢比較低、交流比較容易,平等、解放的觀念比較容易進來(但要用走的,開車到不了),婦女不該因生理機制被流放到無法供暖的棚舍。因此,我很擔心(這種挖新聞的心態真該死)月經女屋已經成為歷史。

 

又渡了三條河,再步行一個鐘頭,我們抵達納西村(Narci),還要再過幾座村莊才會到達佳木。我們經過的第一間房子外頭就有月經女屋,第二間房子外頭也有,沿途的每一間房子外頭都有,要不是二○一○年的調查人員不喜歡渡河,就是當地居民沒說實話。有些月經女屋裡頭擺放著私人用品,例如一把梳子(插在茅草屋頂上)、一瓶紅色指甲油,有些擺放著教科書,女孩(在學校跟男生平安共處,沒害人生病、沒釀成災禍)放學回來可以讀書。經期隔離的種種限制雖然嚴格,上學一事倒是可以通融。納西村的牛棚、穀倉都很整潔,還晾著玉米殼,準備冬天做飼料,地上也掃得很乾淨,月經女屋卻沒人整理,因為太小了,想掃也沒辦法掃。

 

一群女人聚在一起就是要聊天,其中一位村婦問:坐在哪裡好?我們走向正屋前那排台階,走上去就是一樓,村婦見狀阻止我們:「我不行。我第五天。」

 

我們改坐在屋前的空地上,全都是女的,三個外地來的拿著筆記本問東問西,村民很有耐心地坐著,好心好意要回答問題。一位村婦手持鐮刀,名叫楠妲卡菈(Nandakala),正好月經來,她同意其他村婦說的—經期就是要隔離,如果月經來了卻不守禁忌,壞事就會降臨:牛上樹,男人發抖、生病,蛇循著罪孽而來。另一位村婦聽了很激動,說:「對,真的。一條大蛇跑到我家來了。大家都看到了。」另一位村婦則說:「如果碰了東西,我自己會生病,所以隔離就隔離,有什麼難的呢?」經期隔離可以保大家平安,一起圍坐的村婦中,沒有半個人抗議。「這是傳統,」她們異口同聲,「我們上一輩這麼做,上上一輩也這麼做,所以我們也照著做。」我問如果有人說經期隔離是不對的,她們會怎麼回答?會承認自己支持經期隔離嗎?「我們會老實回答。會把剛剛跟妳說的話再說一遍。」

 

楠妲卡菈帶我們到一百公尺外的月經女屋拍照,在這裡她說話坦率多了。她不擔心被強暴。男人都到印度或杜拜工作了,哪來的強暴犯呢?她跟帛璐美說:「我當然討厭月經女屋。」冬天很冷,夏天很熱,限制那麼多,令人透不過氣,真不公平。「為什麼神要處罰我們?為什麼女人活該要受罰?但我們又能怎麼辦?」

 

到了下一座村莊,我們在一戶人家過夜,窗外是湍急的貝里河(Bheri River),湛藍而不羈。村裡房舍簇集,九成屋外都有月經女屋,其中一間月經女屋裡擺著一副杯碗,到訪的女客才剛剛離開,依照習俗在月經女屋裡住了六天,過火淨身後才進家門,這位住了六天的女客是一位未婚少女,已婚婦女不需要住滿五天或六天,只需要住三天即可。接待我們的女主人說:「我不相信這一套,但我婆婆深信不疑。」

 

經期隔離並非父權社會套在受難婦女身上的邪惡枷鎖,而是女人自己為難自己,從奶奶、婆婆到媽媽,一代一代承襲下來。楠妲卡菈私底下膽子很大,之前隨丈夫到孟買住了六年,期間並未遵守月經隔離的禁忌,丈夫因此生病,眼睛痛、膝蓋痛、全身抖。「都是我害的,」楠妲卡菈說,「這禁忌雖然不對,但該守的還是要守。」現在她每個月都到月經女屋報到。

 

接著到了下一座村莊,一位月經來的女學生跟我們交談,我們之所以知道她月經來,是因為她不肯靠近我們。女學生說:「我不准進家門、不准碰水、不准碰男人。」但家事還是得做,買東西也還是她去跑腿。「我必須跟店家說我月經來,店家就用丟的把東西丟給我。」有時候不用說,只要表現出不肯從店家手中接過東西的樣子,店家就懂了。她在學校碰過男同學,但什麼事也沒發生。「月經當然很髒,」女學生說,她坐在月經女屋裡,手邊擺著課本,但這書裡怎麼就沒教她月經一點也不髒呢?「月經是穢物。」

 

※本文摘取自《九品脫:打開血液的九個神祕盒子,探索生命的未解之謎與無限可能》,聯經出版。

作者簡介

 

蘿絲.喬治  Rose George

 

牛津大學現代語言學士、賓州大學國際關係碩士,身兼記者和作家,洞見癥結,深入探討不易查曉的重要議題,向來以對無形卻至關緊要的主題所從事的無畏研究而著稱。

 

處女作《流離失所》(A Life Removed)追蹤報導賴比瑞亞難民的生活,成名作《廁所之書》(The Big Necessity: The Unmentionable World of Human Waste and Why It Matters)探討排汙系統與衛生的關聯,《冰山之下》(Ninety Percent of Everything)則從海運業切入帶出全球化議題。也為《紐約時報》、《金融時報》、《頁岩》(Slate)以及其他出版品撰稿。目前定居於英國約克郡。

 

譯者簡介

 

張綺容

 

中華民國筆會會員,臺灣大學外文系學士,臺灣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博士,現任東吳大學英文學系助理教授,譯作包括《死亡賦格:西洋經典悼亡詩選》、《教你讀懂文學的27堂課》、《傲慢與偏見》、《大亨小傳》等二十餘本,熱愛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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