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2年11月的某個下午，亞述學家喬治．史密斯（George Smith）在大英博物館的一角，看著一片古老泥板上的楔形文字，緩慢地試圖解讀上頭的符號。這工作非常辛苦，畢竟符號有數百種，又沒加標點符號，而且經過2000年的消磨後，刻痕幾乎都已經看不見了。

不過，史密斯懷抱期待，看得很專注，心裡認定那塊不完整的泥板上藏著祕密。在博物館人員完成修復，讓文字變得可識讀後，他馬上就迫不及待地開始研究，並在讀完最後一個符號後大喊出聲。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四處奔跑，甚至還有傳聞說他脫起了衣服—經過了10年的研究，史密斯終於找到了《舊約》之中最偉大故事的證據。

史密斯是全世界最偉大的亞述學家之一，但他的教育背景大概會讓人很意外。他14歲時輟學，到布萊伯利與伊凡斯出版社（Bradbury & Evans）當鈔券雕刻師，原本很可能會一直待下去，但辦公室離大英博物館很近，所以他午休時都會去那裡走走，又因為很擅長看雕刻細節，而開始注意到出土自古代美索不達米亞城市的楔形文字泥板。他利用午餐時間自學，學會解讀那些遺跡，之後更高明到博物館決定把他從出版社挖角過來，後來，史密斯很快就成為世上一流的亞述學家了。

1867年，他發現泥板上有當代人對於日蝕的描述，並確認就是天文學家估計於西元前763年6月15日發生在美索不達米亞的那一次。那些描述，是關於確切日蝕日期的最早記錄之一。

不過，史密斯在翻譯古老泥板的過程中，也逐漸對另一項主題感到著迷：他開始在文字中尋找第一手證據，希望能證明《舊約》中描述的事件確實發生過，尤其是諾亞方舟故事中的那場大洪水，因為他認為這麼大的災難不可能沒有記錄。

史密斯研究了20年，最後終於找到了：那片泥板是由鄂圖曼考古學家霍姆茲德．拉薩姆（Hormuzd Rassam）所發現，寫成年代在《創世紀》（Book of Genesis）的很久之前。史密斯在上頭讀到一場「大洪水」，和一個建造巨船以拯救全世界動物的男子─讓他激動到開始脫衣服的，就是這段敘述。

這段關於洪水的描述是出自《吉爾迦美什史詩》（The Epic of Gilgamesh），現在，眾人普遍視這部作品為迄今最古老的長篇故事。這段敘述最晚應該是在2700年前由一位無名的亞述人刻下，不過在刻成文字前口傳了多久，我們無法確定。這個故事純屬虛構，但會和諾亞方舟那麼相似，並不是巧合，多數學者都認為《聖經》版本的靈感就是源自於此。

這部《吉爾迦美什史詩》象徵了文字演化史的最後一個階段。書寫系統剛出現在美索不達米亞的那1000年間，是會計人員的專屬工具，主要的功能是記錄債務和強制徵稅，基本上就像美索不達米亞的信用評等分數和稅務申報表格，所以學者不禁感到納悶：原本只用於僵化會計系統的文字，為什麼會在2700年前變得充滿彈性，讓世上最有名的故事得以流傳至今呢？

原因可能是有人在文士學校寫了幾個笑話。

笑話和詼諧的俗諺最早出現於近4000年前，亞述學家珍娜．馬蘇薩克（Jana Matuszak）告訴我，當時文士學校的老師會寫下古代的一些俏皮話讓學生照著刻，目的在於讓他們學習當時已經滅絕的蘇美語，並傳達當中的寓意。基本上就像古時候的伊索寓言，起初只是簡單的句子，但後來逐漸發展成了複雜的道德故事。楔形文字泥板的年代並不容易精確判定，所以要說哪個笑話或諺語出現得最早，幾乎是完全不可能。

我曾問過耶魯大學的亞述學教授班傑明．佛斯特（Benjamin Foster），他說有好幾個笑話都有可能是世上最古老的，以下這短短的兩句話就是其中之一：

獅子闖入羊圈時，狗就會戴上最好的牽繩。

說起來實在很不好笑，不過好的笑話似乎都有保存期限，某些甚至只能讓人笑個幾天，所以我們會覺得這無聊，也是很自然的事。然而現代人覺得有不有趣，並不是重點，佛斯特認為，寫下這句話的阿卡德人應該是真的覺得這話能博君一笑，可能也確實有成功讓大家笑出聲來。

多虧了這類的笑話，文字才從無聊的記帳工具發展出截然不同的面貌，成為人類史上最具創意的發明。早期的這些俗諺出現後，文字也變成了述說故事和傳遞資訊的途徑，基本上嘴巴能說的，文字都能寫。古代笑話雖然很冷，但卻是一個里程碑，象徵書寫系統從徵稅手段進化成記錄笑話和古代洪水史詩的媒介。

所以拯救了文字這種書面溝通工具的，究竟是哪個大笑話家呢？

我稱他為威爾（Will），以史上最偉大的文豪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先生命名。之所以說「他」，是因為學者指出迄今最早期的俗諺主要都是從男性觀點所寫，不過女文士確實也存在就是了。

威爾在將近4000年前出生於尼普爾（Nippur），這個古代城市位於現今的伊拉克中部，大約在巴格達南邊的160公里。約莫7000年前，尼普爾市建立於幼發拉底河沼澤地眾多的河岸，直到西元後的第一個千年間才衰敗，期間都一直有人居住，是全世界存續時間最長的都市之一。威爾出生時，幼發拉底河已經改道，原本常淹水的氾濫平原大部分都已乾涸，尼普爾的市民也已經捨棄蘆葦，改以美索不達米亞地區常用的泥磚來蓋房子了。

尼普爾是宗教之都，設有中央神廟，考古學家在此找到40000片蘇美泥板，內容幾乎都是關於神廟的行政事務、管理人員的薪酬、市民的稅務和穀物的計量。不過，其中有一些顯然是出自當地的文士學校。神廟的管理人員會在這些學校擔任老師，把蘇美語傳授給年幼的學生，而威爾就是這樣的老師，也就是說，他在阿卡德社會的地位應該相對較高，可能是出身優渥的家庭，也或許是有錢的商人之子也說不定。

阿卡德人是多神教，相信日常生活中的大小層面都有不同的神祇掌管：欠債時會求烏圖（Utu）幫忙清償債務；想報仇時，會請尼努爾塔（Ninurta）伸出援手；店員如果遇到有客人花錢請他們服務，則可能向恩基（Enki）發誓會盡快把工作完成。不過根據班特．奧斯特（Bendt Alster）在《古蘇美人的智慧》（Wisdom of Ancient Sumer）一書中所寫，最早的俗諺「反映出對社會行為極度世俗的態度」，可見威爾可能不是非常虔誠。

對此，學者多半有共識，認為威爾這種蘇美文士基本上就像阿卡德版本的「週日基督徒」，對他們而言，宗教信仰有妥協空間，並不是絕對。

威爾小時候也上過文士學校，這種教育機構和現代的國小很像，學童也是在小學生的年紀入學，要寫作業、考試，某些科目和學習方式也一樣。楔形文字沒有標點符號，所以文法應該比現在簡單，不過學起來應該還是很沉悶無趣。

當時，蘇美語已經滅絕，據奧斯特所說，就是因為這樣，泥板上才會出現幾個天大的錯誤。有個學生本來要練習代表「跛腳」的符號，結果卻誤刻成意思是「青蛙」的字，這種嚴重的錯誤母語人士不太會犯，不過在那個年代，蘇美語就像現在的拉丁文，只有受過教育的上流階級才懂。

學者認為，文士學校教的遠不只記帳而已。威爾也上過禮儀課，瞭解美索不達米亞的男女該如何舉止才合宜，而主要教材就是口傳的古代俗諺。這些格言嘲弄典型的愚人和他們的惡劣、愚蠢，能讓學生瞭解怎樣才算品行優良。

這類型的笑話和俗諺就是馬蘇薩克所說的「汙辱人的藝術」，源起於古代的美索不達米亞。口傳了好幾世紀後，威爾才刻在泥板上，雖然用的是同一套符號，但使用目標和意義已經與以往不同。很自然地，這種新的教學概念在文士間越來越盛行，自此之後流傳下來的例子也很多，譬如以下這些由馬蘇薩克翻譯並傳給我的阿卡德罵人俗諺：

……簡直是猴腦：
她住在豬圈，烤箱就是她的會客室。
你丈夫沒衣服可穿，你也穿得破破爛爛。／你那些破布連屁股都遮不住！

文士學校的老師用這些羞辱人的好笑諺語來引人發笑，但其實也是要為學生好好上一課。「後來證據越來越明顯，」馬蘇薩克寫道，「啟示性蘇美文學中的『幽默』並不只是講笑話，或說些有趣的奇聞軼事而已。」主要目的是透過諺語中的主人翁之口來嘲弄愚人，藉此教育學生，譬如：

希望我的地不要太大，這樣我才能（趕快）回家！

以現代角度來看的話，這個「笑話」的意思大概是類似：「我最好不要賺太多錢，不然可就

威爾還在讀書時，應該就已透過口語形式學會了這些俗諺和罵人的話，而且一定學得很好，所以最後才會晉升為文士老師─原本只能聽課，後來還能自己決定上課方式。他創新的教學方法就是把笑話和汙辱化為文字，或許是為了出點比較有趣的功課給學生，免得他們只能一直寫些大麥運送資訊和一成不變的貿易相關內容，而他替創意作業所選的笑話很可能就是：獅子闖入羊圈時，狗就會戴上最好的牽繩。

威爾之所以會覺得好笑，原因在於這話等同於狗這麼說：「我原本是看門狗，但獅子一來，我就要套上牽繩回家當寵物了。」翻譯過後，笑點雖然變得不那麼明顯，但笑話的主要概念仍在，如果要用現代觀點重述的話，大概是救生員一看到鯊魚鰭劃過海面，就說要去吃午餐；另外，《鬼頭天兵》（Sgt. Bilko）這整部電影的情節，也幾乎都是在戳這個笑點。

*本文摘自《史上最偉大的第一次：誰吃了第一顆生蠔？誰講了第一個笑話？誰劃下了手術第一刀？科學解謎人類史上最值得玩味的大發現》，創意市集出版。

【作者簡介】

 

柯迪·卡西迪Cody Cassidy

柯迪·卡西迪是暢銷科普書《然後你就死了》的合著作者，該書被譯成十幾種語言出版。他花了三年時間，以人類史上最偉大的「第一次」為研究目標，進行各項科學研究與學者專家採訪。為了解開這些歷程事件，他嘗試像世界上第一把刮鬍刀的發明者那樣用碎黑曜石刮鬍子；穿越義大利東北部的奧茲塔爾阿爾卑斯山脈，追溯古代神祕謀殺案受害者的最後足跡；用腐壞的粥釀造啤酒；並複製古代的弓箭發射等實驗，讓後人知道這些史前發現對我們來說為什麼有意義。目前住在舊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