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好好拍電影》，莫名被一個小細節打到。

平時工作忙碌的許鞍華，帶著行動不方便的母親去看醫生，到了診所前，結果今天沒開、玻璃門鎖了起來，許鞍華與母親就站在那邊，停了三秒，愛笑的許鞍華，隨即「唉呀我忘了今天沒開哈哈哈哈哈哈，那我們去喝咖啡吧哈哈哈哈哈哈」。我感動的地方，其實不在後來許鞍華與媽媽坐在咖啡廳享受寧靜時刻的畫面，而在與許鞍華相識多年的文念中，他究竟是怎麼拍到這畫面的──那個的停頓太真，根本就是許鞍華電影裡的場景了。

在《好好拍電影》裡最難能可貴的是，你可以看到各種面貌的許鞍華，在工作時刻的她，絕對投入，嚴肅，堅持自己想要的東西──在《黃金時代》片場因為太專注結果被床腳絆倒整個五體投地，躺在床上的女主角湯唯差點被嚇死（想想其實還滿可愛的）；在《明月幾時有》片場因為臨演動作跟副導溝通「為什麼做事不能靈活一點」，當場發飆走人（但繞了一圈還是回來工作）。

私底下完全是放鬆狀態的她，又與工作時的嚴肅呈現兩種不同的反差：在家裡沙發大笑說自己前三部片「還不就是很成功囉～」；帶著攝影機在街坊穿梭，找自己常給他把脈的中醫師話家常。與她共事的同業朋友，說她是全香港走路最多的導演，因為她總是不斷走路，不斷看景，因為如此，所以她才拍得出天水圍那高樓邨一格格公屋裡和煦的日與夜，以及殘酷的夜與霧。

有文學背景的導演，可能是在文字裡看過太多美麗故事，覺得自己寫不出那樣美的字裡行間，總說自己絕不動筆寫劇本（當然，也是太懂寫字之苦），但是隨身攜帶劇本或資料，買了一卡新包包，卻轉送給妹妹，理由是「放不進A4 Paper啊」──電影已經是她的生活，但她的電影從不是那種讓觀眾在影廳裡感到耳目一新的驚人作品，因為她的電影，說穿了就是我們用她的視角去看香港。

所以，以前總覺得，許鞍華是沒什麼風格的導演。

風風火火的香港影壇盛行時，各種商業類型片種都有風格特別突出的導演，大概只要看個幾分鐘，你大概就能透過鏡頭裡的風格，知道導演是誰。吳宇森那舞蹈般的槍戰，徐克追求視效講求人物形象飽滿，關錦鵬的女人戲，王家衛早期極具特色的角色唸白，他們的風格突出，當然，這些有如簽名印記般的影像風格，都讓這些導演取得了廣大的聲譽。但許鞍華的電影，沒有這些帥氣華麗的風格，她用「寫實」方式拍電影。

拍什麼？拍張愛玲的愛情跟金庸的武俠，拍中國大媽跟香港師奶，拍越南難民的痛苦跟日本人身份的母親，拍女武行及女鬼，拍政治隱喻也拍社會問題，什麼類型都觸及，許鞍華的風格，像是她在香港街坊裡一步步踏實邊走邊想出來的（換作是枝裕和就是「歩いても歩いても」了），以一招應萬變，以一招，拍出了「許鞍華的電影」──這就是她的風格。

在中國巡迴宣傳《明月幾時有》時，適逢香港回歸二十週年，中國記者說「許導演可以說幾句慶祝的話嗎？」或是「妳拍的女性電影有什麼涵義呢」，文念中鏡頭一轉，絕對真誠且永遠手執一根菸的許鞍華，跟中國方說「我可以講電影，但我不要講那些」，或是躺在沙發上白眼抱怨「他們總在問千篇一律的問題，問我拍的女性電影」，但，真若了解她的創作，就會知道她的故事其實已經大於政治或性別意義──她始終都以香港視角，在拍這些故事，在講這些人物。

這讓我想到最早看許鞍華導演的作品，是《女人四十》。

《女人四十》的故事很簡單：一個平凡四十歲主婦的生活日常。家庭、職場、人生，日常生活當然沒有什麼煽情，狹窄屋邨生活當然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大起大落的起伏，一天接著一天，日子總是那樣過下去，一如2008年的《天水圍的日與夜》，許鞍華拍了一對母子及鄰居的日常點滴，這是一部沒有壞人的電影，但她卻用這三人之間的日常相處及人情冷暖，拍出了香港的教育、老年、階級問題，沒有批判，絕不煽情。

《好好拍電影》裡，導演好友陳果說許鞍華是個沒有派別的人，八零年代香港影壇，邵氏兄弟、德寶、嘉禾及新藝城電影公司百花其放，但她始終沒有加入任何電影公司，她也不像杜琪峰學習黑澤明籌備了一支自己電影軍團「銀河映像」，沒有自己的專屬班底，她始終是自己一個人籌錢、執導，但永遠以寫實故事感動觀眾的許鞍華電影世界，卻是那麼複雜廣闊的。

因為那些作品，混進了許許多多許鞍華面貌：可愛、特立獨行、熱情、專注、喜悅，而這些感情混在一起的美，正是香港這城市仍閃耀著的光芒。

※重點就在括號裡：經營FB粉絲頁【重點就在括號裡】，擅長對著影劇碎碎唸（有時還有音樂）。座右銘為村上春樹的「只要十個人中有一個人成為常客，生意就能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