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在「兩洋三海」(印度洋、太平洋、東海、台海、南海)的權力擴張引起美國與盟邦的動作,圖謀於所羅門群島駐軍更直接影響美澳的地緣安全。(美聯社)
「離岸平衡」(Offshore Balancing)是攻勢現實主義學派的觀點,更是國際關係大師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的重要理論。理論簡要描述為,歐亞大陸以外的強國運用海上水體造就孤絕一方的地理條件,實現水域的制止力量(stopping power of water)確保海上優勢,以地區霸權之姿坐看歐亞大陸地緣權力動盪。當地區權力結構出現崛起強國即將宰制地區,又無其他強國得以制衡,使海外強國無法卸責之時介入大陸局勢。
歷史上成功運作「離岸平衡」,成功維持霸權治世的行為者,多為盎格魯-薩克遜(Anglo-Saxon)文明,接連建立的不列顛治世(Pax Britannia)和美利堅治世(Pax Americana),更是國際關係重要的歷史研究案例。然而,彼者不只是由於自然的地理優勢建立其優越的戰略地位,更重要的是善於開展文化與地緣之間交互作用,發展出反映適於其生存境遇的文明價值。自西方人文主義再興,歷經宗教改革與啟蒙運動的精神世界以不同形式詮釋人的價值,鼓勵改善生產模式與生產工具,從剩餘財富的累積中解放封建制度,邁向自由市場與國際貿易體系,從而跨越文明與地緣的界線,推廣其法權與文明價值。
在英國早期開展離岸平衡權力體系的過程是其文明體系的一個權力現象,霸權的文明本質基於公民民主制度,以及法律保障的個人財富和權力,才讓社會的動能與生產力能推進到極致,終能使其國家權力極大化。個體的創造能成為群體的創新,商品的生產與流動更推動政治與財稅改革,政治權力為創新與資本創造新的邊疆,個人自由意志與都市活動更讓文明百花齊放。產業革命以來,藉由能量與物質產出的多樣化消費商品與金融服務,更透過海權的發展推向世界各地,造就不同於黑格爾所言拿破崙式的「馬背上世界精神」,以海洋詮釋權力體系,造就基於法律、社群與權力的世界精神。
盎格魯-薩克遜文明基於海洋地緣條件下發展文明的辯證歷程:經由公民、契約精神、生產制度、社群與國家權力的發展,將其現代性歷程的價值與意識型態投射至其他大陸,更透過資本與商品主導文明價值,深深影響或異化其他國家乃至個體。離岸平衡權力體系所及之處不只是政治世界的秩序,更是進入精神世界的法權與契約,使國際體系內的行為者自為自在的為其所動,為確保契約與資本市場的正常運作,成為「離岸平衡」體系的卸責對象,維持歐亞大陸的秩序的均衡。
自澳洲作為不列顛國協的實體以來,澳洲與英美兩國基於相同的文明脈絡和海洋利益,被稱為美國在南太平洋的「副警長」。澳洲作為平衡南太平洋與印度洋沿岸之弧的重要國家,自二戰以來扮演美國重要的軍事助力,共同擊潰日本帝國主義者的「大東亞共榮圈」,更一度擁有航母戰鬥群,具備地區軍事投射能力,冷戰結束後才大幅減少軍事開支,專注開展自由市場的各種前沿領域。今日澳洲的地緣政治影響力日增,反轉親中外交路線,既成為QUAD一員也是AUKUS的一份子,很大一部分是為回應中國近年在太平洋諸國的擴張,促使澳洲強化自身力量以維持區域平衡。
2018年的「中國—太平洋島國外長會聯合聲明」引起美澳等國的關注,終使美國加強與澳洲的軍事與安全關係,讓澳洲有足夠的軍事實力於歐亞大陸南緣位置介入區域情勢。澳洲與英美同樣得天獨厚的具備巨大水體保障,在南太平洋地區同樣無人能撼動其區域霸權地位,以及豐沛的自然資源得以自給。嚇阻能力在引進美國的核攻擊潛艦之後距離持有核武僅是一步之遙,近期同步籌畫中的超音速導彈與戰區防禦系統,更在戰略意義上具備威懾中國的意涵,一個地圖上基於盎格魯薩克遜文明的「離岸平衡」頂點,勾勒出包圍歐亞大陸的地緣戰略大三角,在堅實的政經軍合作與情報機制之下若加上核武,也吻合攻勢現實主義邏輯,為維持安全而積極擴大權力。
中國之外,當前美國在歐亞大陸制衡的對象還包括作為傳統競爭對手的俄國,中俄兩國又不屬於西方國家的文明認同,在意識型態上兩國更被視為威權主義的夥伴。烏克蘭在加入北約和歐盟的議題,與俄國對於安全的追求與歐亞主義的鼓動之下,終於使俄國走上葉卡捷琳娜大帝的途徑向烏克蘭擴張。不同於帝俄時期作為英國在歐陸平衡德意志地區的角色,這次的俄國面對的是更龐大的美國及北約體制,而歐亞大陸另一側的中國也難以置身事外,既不能一面倒向俄國,明白被西方國家針對,也不願見到美國的「離岸大三角」構想即將功成,則自身的安全也將受到威脅。
中國在「兩洋三海」(印度洋、太平洋、東海、台海、南海)的權力擴張引起美國與盟邦的動作,圖謀於所羅門群島駐軍更直接影響美澳的地緣安全,猶如在腹脅之處插入匕首,這些舉措更加速「離岸大三角」的框架區域內的國家形成共識制衡中國。在歐亞大陸東側最類似烏克蘭的地緣位置,且能引起中國冒進的對象即為台海地區。誠如吳玉山院士所論,美國擠壓俄國的安全將使歐亞大陸東側動盪,中國因安全受到威脅而不安,增加資源於台海區域。今年5月4日,中國海軍航母「遼寧艦」等8艘艦艇,通過沖繩本島和宮古島之間海域南下至台灣東側,表面是威脅台灣,但更高層次的戰略意義是回應AUKUS近期加強關注台海之舉。
美國以既有的海權優勢,扶持海上可制衡中國的對象,迫使中國陷入相對陌生的海洋戰域,將使得台灣周邊便成為可能的熱點。若發生事端,縱使未能有足夠的平衡力量,AUKUS還能與日韓構成重圍制衡之勢,使中國陷入類似俄國的戰略困局。因「俄烏戰事」之鑑,中國得考量是以破釜沉舟的決心「快打、大打」突破僵局,還是與美國及其盟邦陷入科技與資源的競賽,但有可能重蹈前蘇聯陷入太空競賽的覆轍。
若中國將採取的選項僅關注在現實主義的權力清單,行動自由將是非常有限,中國尚有貿易戰的問題未解,半導體科技的追趕也尚無亮眼的成績單,整體發展陷入改革開放以來的瓶頸,不能僅靠國際政治角力便能解決,需要考量調整「超軍事手段」(Extra-military Emphasis)的比重與組成,重拾文化與經貿已有的優勢條件。如文中所論,中國面對的AUKUS不只是地緣政治的聯盟,「離岸大三角」的內涵更有著深刻的文化與文明脈絡,是近四百年來公民民主、資本主義與自由貿易所交互建構的生活世界體系,中國所面對的是與西方的精神世界與價值層次之爭,以台灣為賭注試煉中國國力,恐非人類整體文明之福。
※作者為台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