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6日，拉脫維亞政府撤銷俄羅斯流亡電視台的執照，引發了國內外的關注，也凸顯了一種複雜的自由困境。

被拉脫維亞政府撤銷執照的，是一家由兩位女性媒體人在2010年於莫斯科成立的獨立媒體《雨電視》（Dozhd TV，英文為TV Rain），這家自由派獨立媒體，報導討論了許多被認為是反政府的議題，如：俄羅斯入侵克里米亞、反普丁抗議活動等等。2021年8月，《雨電視》 被俄羅斯政府列入「外國代理人」名單，轉以YouTube作為播送平台（約有371 萬訂戶）。

2022年2月24日，俄羅斯入侵烏克蘭，《雨電視》的電台成立故事紀錄片《和普丁跳探戈》（Tango with Putin，原為F@ck This Job）也剛好在歐洲上映。原本將於3月1日在莫斯科上映的紀錄片也就被俄羅斯政府取消，幾小時之後，《雨電視》與自由派廣播電台《莫斯科迴聲》（Echo of Moscow）被指控「故意對俄羅斯軍隊的行動散播假訊息（入侵烏克蘭）」，以及「有目的而系統性地發布號召極端主義者行動和暴力」而被關閉。3 月 3 日，俄羅斯政府威脅國內所有媒體，任何反戰爭或克里姆林宮言論，最高可判處監禁15年，於是，《雨電視》的兩位創辦人和大部分員工都離開了俄羅斯。

7月18日，流亡的《雨電視》在拉脫維亞首都里加（Riga）獲得執照並註冊，然而，竟在12月6日被撤銷執照。拉脫維亞的「國家電子媒體委員會」（NEPLP）表示，此決定「與對國家安全和公共秩序的威脅有關」。事實上，更早之前，《雨電視》就因違規被罰款兩次，一次是節目沒有翻譯成拉脫維亞語，另一次是稱俄羅斯軍隊為「我們的軍隊」，並展示了一張把克里米亞當作是俄羅斯一部分的地圖。不過，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一位節目主持人呼籲觀眾「為前線的俄羅斯士兵提供裝備援助」。

拉脫維亞記者協會和一些國際媒體組織，如「無國界記者」（Reporters sans frontières，RSF，Reporters Without Borders）都批評和反對拉脫維亞政府的決定，許多俄羅斯的流亡異議人士則是情緒激動，認為不公平而荒謬，因為撤銷《雨電視》的執照，說俄語的人就失去了解戰爭的重要管道，也對摧毀言論自由和打擊反對派不遺餘力的俄羅斯政府最有利。一些人甚至表示，拉脫維亞是「恐俄」和「支持專制統治」。

的確，俄羅斯政府真的利用了「拉脫維亞撤銷《雨電視》執照」之事，打臉回擊西方民主陣營；克里姆林宮發言人德米特里．佩斯科夫（Dimitri Peskov）就表示，有些人總認為其他地方比家鄉更好，家裡沒有自由，別的地方才有自由，拉脫維亞的舉動就是證明這種幻想的謬誤的最好例子之一。

不過，當國內和許多國外媒體捍衛新聞自由、批評拉脫維亞政府的同時，拉脫維亞其實也在守護自己國家存在的自由。

去年6月，普丁在莫斯科參觀彼得大帝誕辰 350 週年紀念展覽時表示：「從遠古時代起，斯拉夫人與芬蘭-烏戈爾語族人就一起在那裡生活，這片領土是在俄羅斯帝國的控制之下。」其所指的「這片領土」，就是現今的波羅的海三國地區。普丁解釋，彼得大帝的第一次對納爾瓦 （Narva，今愛沙尼亞之城）的征戰，就是要「歸還和強化」（returning and reinforcing），他沒有從瑞典拿走什麼東西，是歸還了本來屬於俄國的東西。現在，我們的責任也是收回和加強。

換句話說，普丁無視已被國際承認的獨立國家之主權存在合法性，宣稱現在俄羅斯政府的責任是「收回和加強原本就屬於俄國的波羅的海三國地區」（已正在努力要「收回」烏克蘭），這不讓波羅的海三國之一的拉脫維亞驚恐嗎？

對於「拉脫維亞政府撤銷《雨電視》執照」，拉脫維亞政治學者菲利普．拉傑夫斯基斯（Filips Rajevskis）就表示，重要的是要牢記拉脫維亞自己的歷史，並考慮到波羅的海國家對烏克蘭戰爭的背後情緒因素。他更進一步說明，既然《雨電視》拿到拉脫維亞的執照，成為受當地法律管轄的拉脫維亞媒體公司，「拉脫維亞廣播公司就不能稱俄羅斯軍隊為『我們的』，也不能對參與對平民施以種族滅絕的入侵者表示同情。」

在1991年恢復獨立之前，拉脫維亞經歷了極為恐怖而可憐的蘇聯佔領（1940～1941和1944～1991，中斷的兩三年是被德國納粹佔領），「國家的敵人」（拉脫維亞社會裡的知識分子與政治、社會菁英）和「抗拒集體農場計畫者和愛國者」被迫遷流放至西伯利亞等荒涼的偏遠地區（許多人因此終生無法回到拉脫維亞），同時，蘇聯也將數十萬的俄羅斯人以強制勞動計畫迫遷到拉脫維亞，加強「俄羅斯化」（Russification）。於是，1991年恢復獨立後，拉脫維亞境內約有1/4的人口是選擇留下來的俄羅斯人（包括俄羅斯帝國佔領時期〔1721～1917〕就落腳於拉脫維亞的俄羅斯後裔），而拉脫維亞也開始與俄羅斯區分「你我」，努力建立國族認同。

然而，俄羅斯從沒放棄政治宣傳，透過俄羅斯的電視與廣播「洗腦」拉脫維亞國內說俄語的俄羅斯人，傳遞現在的俄羅斯可以提供當年蘇聯給他們的好處之訊息，如：較高的養老金、比拉脫維亞有更多工作機會、能源便宜，公共事業成本較低等等。而相信這些訊息的，是懷念共產蘇聯時代的老一輩，在當時，他們是特權階級，可以獲得較多的食物供給，得到更多生活消費品。現在，雖然物質生活條件比過去好，但特權地位消失了，讓他們有失落怨恨感。所以，他們心向祖國，支持俄羅斯併吞克里米亞和入侵烏克蘭。

俄羅斯還會干涉拉脫維亞的內政；2012年，拉脫維亞的俄羅斯族群推動了「將俄語作為第二官方語言」的修憲公投，投票率為70%，有75%的拉脫維亞公民拒絕修憲「將俄語作為第二官方語言」，對此結果，俄羅斯外交部發表聲明表示，公投結果遠未充分反映民族感情，因為31萬9千名（講俄語的）的非公民被剝奪了表達意見的權利。並且，對於拉脫維亞選委會沒有授予俄羅斯公民議院「公投正式觀察員地位」表示「困惑」。（註：非公民，是指在蘇聯解體後，喪失了蘇聯公民身份，但從未成為拉脫維亞共和國公民或其後代。非公民享有拉脫維亞境內外的國家保護，以及大多數其他權利；自由遷徙和隨時返回拉脫維亞的權利和特權、與拉脫維亞公民相同的社會保障、享有大多數政治權利。公民和非公民之間的唯一區別，是選舉權和在公務員制度中工作或擔任與國家安全有關的職位之權利。）

在如此複雜的歷史因素與俄羅斯不斷分化和騷擾的情況下，《雨電視》先是沒遵守規定把節目翻譯成拉脫維亞語，接著稱俄羅斯軍隊為「我們的軍隊」，並展示了一張把克里米亞當作是俄羅斯一部分的地圖，然後有主持人呼籲觀眾「為前線的俄羅斯士兵提供裝備援助」，雖然《雨電視》立刻開除了那位節目主持人和道歉，也表示過去、現在和未來《雨電視》都不會提供裝備幫助俄羅斯軍隊，最後，拉脫維亞政府顯然做了政治性決定，選擇了守護主權獨立的自由，撤銷了《雨電視》的執照，危險，但卻是現在嚴厲遭受俄羅斯與中國威脅的許多民主國家會選擇走的道路。

去年12月22日，《雨電視》在荷蘭拿到執照，今年1月9日對拉脫維亞的「國家電子媒體委員會」撤銷其執照提出上訴，其聲明表示，「《雨電視》不會威脅拉脫維亞的國家安全，而這是個沒有給《雨電視》的代表們機會提出辯詞之閉門做出的判決。我們將在法庭上，捍衛我們在過去13年中努力建立的聲譽。」《雨電視》並表示「國家電子媒體委員會」的關閉媒體管道的決定，是對言論自由的直接威脅，可能會為在拉脫維亞註冊的其他俄語媒體和整個拉脫維亞媒體環境樹立負面先例。

《雨電視》在拉脫維亞掀起的自由困境，也發生在台灣，但在「一中憲法」下的台灣，所面對的自由困境恐怕是更為巨大而複雜。但就如拉脫維亞政治學者菲利普．拉傑夫斯基斯所言，重要的是要牢記自己的歷史；「二二八」與「白色恐怖」是台灣的傷痛，是台灣之所以為現在的台灣的原因，以及能夠守護自由的台灣與台灣的自由之重要歷史。面對「二二八」紀念日，我們不該躲避或忽視，試著給自己一點時間，靜靜讀一則受難者的故事，認識、記得我們勇敢而努力的台灣，想想我們想要的台灣未來。

只有自由的心，會帶我們找到台灣的自由。天佑台灣！台灣加油！

拉脫維亞被佔領時期博物館 (Museum of the Occupation of Latvia／作者提供)

※作者為文字工作者，現居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