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專欄:東西南北踏上黃泥路—當黃遵憲穿越到今日台灣

廖偉棠 2018年08月31日 00:00:00
戲名為《我是東西南北香蕉人》,客家話唱古詩,真是絕配。(圖片擷取自Youtube)

戲名為《我是東西南北香蕉人》,客家話唱古詩,真是絕配。(圖片擷取自Youtube)

沒想到在台北的客家音樂戲劇中心遇見我的廣東老鄉,黃遵憲,清代詩人當中第一個「現代化」的文學革命者。也許是為償黃遵憲一輩子嚮往民主、寄意台灣但是從未踏足台灣之憾,鴻鴻和黑眼睛跨劇團排演了這部和黃遵憲、客家文化有關的戲。否則,我們都沒機會重新認識這個提倡「我手寫我口」的詩人,也不會想到比較一百多年前清代人的民主想像和今日台灣的民主實踐。

 

戲名為《我是東西南北香蕉人》,甚得吾心。我早已熟知「東西南北人」這個典故的三次演變,第一次出現是《禮記注疏》卷六〈檀弓上〉裡的「孔子既得合葬於防,曰:『吾聞之,古也墓而不墳。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識也。』」乃孔子自喻;後來杜甫寫過「甫也南北人,蕪蔓少耘鋤。」(《謁文公上方》)也如此自喻;也正因為這樣,後來高適寫其名作《人日寄杜二拾遺》給杜甫時說:「龍鍾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

 

 

「愧爾東西南北人」這句我常常用以自責,不是因為我有二千石高薪,而是因為我本來也自詡「來自江河湖海」的「東西南北人」,現在卻「囿於晝夜、廚房和愛」(萬能青年旅店歌詞),我是「愧吾」。這種心情,使我在觀看《我是東西南北香蕉人》時不時出戲走神,聽到戲中黃連煜唱出黃遵憲的「我是東西南北人,平生自號風波民」和「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即故鄉。」我不禁以為鴻鴻是在調侃我呢。

 

話說回來,客家話唱古詩,真是絕配,更何況黃遵憲的口語化古詩,用客家語進入黃連煜老辣搖滾民謠的演唱,竟然天衣無縫。雖然,我們的耳朵已經經過林生祥、羅思容他們的訓練,但一個一百多年前的詩人怎樣「還魂」於當代?得力於徐浩忠身兼演員和偶師的賣力演繹,使黃遵憲亦魂亦生、亦古亦今;也得力於平行世界裡黃遵憲的一個鏡像:黃連煜,兩人風格迥異,但閱歷一樣繁複,以致於當黃連煜唱出自己代表作《黃泥路》的時候,完全成了黃遵憲東西南北之嘆的最終落腳點。

 

那麼,什麼是「香蕉人」?不是對西方「黃皮白心」華裔的諷喻,而是劇中的台灣的未來期許:香蕉國。這一比喻讓人想起馬奎斯《百年孤寂》裡的香蕉工人被屠殺事件,為劇中歡樂的革命帶上一絲悲壯的底色。

 

對民主、革命的思考,是鴻鴻創作的一貫主題,這次有一點「出格」,可見鴻鴻的敏感——那就是當時代青年遇見革命老人,老人唯恐青年不革命,不理解青年保育傳統事物的激情。「年輕人喜歡古老的東西,這想法也頗革命」黃遵憲只好這樣自我開解。

 

「年輕人喜歡古老的東西,這想法也頗革命」黃遵憲當時這樣自我開解。(維基百科)

 

這倒引出了我觀察中的一個台灣的弔詭,年輕革命者、前衛者往往以捍衛傳統、美化傳統的面貌出現,有時候到了唯本土傳統至上的情懷先行,不知鴻鴻是否有所指。或者說,何謂激進、何謂保守呢?在新左翼行動者的論述中,常常出現游移,這不只讓穿越百年的黃遵憲困惑,也讓我有所猶豫。

 

黃遵憲的詩文思考革命本身的無國界性,黃遵憲的「中國」概念是寬容的,這兩點由鴻鴻在劇中暗暗帶出,倒是很值得當下我們重省的。試看黃遵憲和他的同代詩人丘逢甲對當年台灣民主國的態度,他們的開放和激越讓我們汗顏。比較可惜的是,我原本期待黃遵憲穿越到今天的台灣,會就眼前的激盪和變異寫一系列的新詩篇的(當然得由鴻鴻代筆)——就像他當年遠渡美洲,寫下關於電纜、電報、議會和總統之詩一樣。

 

至於黃遵憲晚年政治思想,亦有可商榷之處,他考察美國大選之後,對民主共和一度有懷疑,甚至得出「共和政體萬不能施行於今日之吾國」的結論,這點在黑眼睛劇中亦有涉及,但淺嘗輒止。如果在那一刻把戲劇衝突推至高潮,虛構黃遵憲返回大清國之後的思想改變之詩,本劇將會成為一部難得的政治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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